一
　　 我六岁去读书时，每天都要经过小姑姑家门口。说是小姑姑，并不是亲姑姑，只是两家祖上的三代时共一个爷爷，按辈份我得叫她小姑姑。
　　 我六岁时，小姑姑已经十四岁，在乡里的中学上学，在我面前，便显得有些高深莫测来。我去上学，就背着个“为人民服务”的黄书包，里面散乱地放着一本书、一枝铅笔，沿着一条长满狗尾巴草的小路，一步一步去上学。但小姑姑不同，她背着一个洗得雪白的电工袋，里面装满了书，还有好几枝笔，她骑着自行车，迎着满天的朝霞，昂着挺胸去学校。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小姑姑是有些了不起的。
　　 当我把一本语文暑假作业摊开在八桌仙桌上时，她便凑过她那扎着长辫子的脑袋来看，指着我作业本上的一个“会”说：“这个错了，这是一个多音字，会计的‘会’要读‘kuai’，快点改过来。”
　　 下个学期去上学时，老师讲解暑假作业时说：“我要表扬我们班的光子同学，全班同学中会计的‘会’就他一个人写对了读音。”
　　 同学们的眼光全投向我，有羡慕有嫉妒，哈哈，随你们怎么想吧，谁让你们没有一个会认多音字的小姑姑呢。
　　 小姑姑会说外国话，这些话，我的语文老师不会说，数学老师不会说，但小姑姑会说，小姑姑便比老师们有学问。
　　 天一亮。我就从床上跳下来，吵吵嚷嚷要去上学，妈妈说，还太早了，你看太阳还没有爬起来。我不信，我觉得老师们肯定在学校等我了。我背着我的小书包，急匆匆往学校跑，才跑出几步远，正在桃树下读书的小姑姑，一把叫住我：“这么早，干嘛去？”
　　 “上学。”
　　 “学校还没有开门呢！”
　　 “真的？”
　　 “真的。我教你读英语，好不好？”
　　 “好。”
　　 “古德猫宁。”
　　 什么？古德猫宁，这是什么？古德家的猫很宁静吗？为什么是古德家的猫，不是陈德家的，王德家的？
　　 她听完我的问题，笑得前仰后合，说：“这是外国话，意思是早上好，下次你见到我，就要说古德猫宁。好不好？”
　　 “好，古德猫宁，小姑姑。”
　　 “哎呦，你不能这么说，你得说，古德猫宁，小姑姑怎么说，我也不知道，那就别说。下次就说古德猫宁，好不好？”
　　 以后每天早上，古德猫宁就是我们打招呼的语言，只是我很少在下午和晚上见到她，所以，她从来没教过我“下午好”和“晚上好”，用外国话怎么说。
　　 小姑姑似乎并不只在我心中名声显著，在中学里也很出名。
　　 小叔叔读书闯了祸，给女同学写情书，老师决定开除他，奶奶带着我去接他回来。在教师办公室，教导主任说：“小安实在太调皮了，你看小毛，听说他们还是叔伯兄妹，怎么就完全没一点像的地方呢。你看小毛，功课门门拔尖，又听老师的话，实在是个好学生。”
　　 我听了，觉得千万不能像小叔叔一样调皮，让奶奶丢人丢到中学去了，我下定决心要学小姑姑，做个学习好又听话的乖孩子。
　　 但小姑姑纵有千般好，也有让我生气的时候。
　　 有一天早上，我准备去上学。远远就看见小姑姑坐在桃花树下读书。暮春三月，桃花纷纷扬扬飘洒在她头上，衣服上，书本上，她浑然未觉，依然专心致意地读书。
　　 我经过她的旁边，大声喊：“古德猫宁。”
　　 她扬起笑意盈盈的脸，说：“古德猫宁，今天是星期几？”
　　 想起前天是星期六，昨天应该就是星期七，粗通数学的我立马回答：“星期八。”
　　 “哈哈哈。”小姑姑爆发出一阵大笑，声音大得连树上的桃花都掉来了。
　　 “今天是星期一。又是一周的开始。你真是个小傻瓜。哈哈哈。”她依然捧腹笑个不停。
　　 我便有些气恼，觉得她嘲笑了我，知道是星期一有什么了不起啊，用得着笑那么大声吗？
　　 我愤愤不平地走了。
　　 不久之后，我们都搬到新家去了，便很少再到旧居，也很少再见到小姑姑，慢慢地就断了联系。家人偶尔谈论她时，便知道她去读了师范，在镇上的小学教书，找了个老公也是做老师的，还生了两个孩子。
　　 “你们不知道呢，小毛家的两家孩子，那是做皇太子培养，星期六、星期天都送到湘潭去学画画。”妈妈说。
　　
　　 二
　　 我再见到小姑姑时，便是三十年后了。那一年，我家建了新房子，是一栋四层楼的别墅。封顶那天，高兴的父母广邀亲朋，小姑姑也在亲朋之列。
　　 我们到达时，已是宾朋满座，人人红光满面，吃着花生，剥着瓜子，说着恭喜的话，逗得父亲哈哈大笑。
　　 远远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向我走来，其实，我已经不认得她，但小时候的记忆瞬间涌上来，朦朦胧胧中就觉得那个女人就是小姑姑。
　　 但她又并不是我记忆中的小姑姑。在我心目中，小姑姑面容清秀，身材窈窕，扎个大辫子，就是从李春波歌声里走下来的“小芳”。眼前这个身材雍肿，神色疲惫，头发泛白的中年大妈却又怎么可能是我那明艳艳的小姑呢？但她又确实是我的小姑姑，是我那从小就崇拜、敬慕的小姑姑。时光飞逝，红颜易老，谁能挡得住岁月的摧残呢？比她小上八岁的我，也已经是人到中年，揽镜自照时，也是华发早生。
　　 在时光的缝隙里，我似乎又看到在那桃花树下，那红花红颜相映，以为青春永远不会老的时候。
　　 “古德猫宁，小姑姑。”
　　 “古德猫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