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最气我的事是在你奶奶病了的时候……”
　　 “别说了！过去的事都别说了。”我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打断了母亲又要拉开的话匣子，瞥了一眼她头发花白，满脸悲愤，嘴角下撇，唯我独尊的样子，胸腔中的火忽忽地。好不容易按捺住，如果爆发了那叫“歇斯底里”，又叫“大逆不道”。
　　 然，我的心里却是天大的不服气。嗯，还大人不计小人过呢，就这么点心胸，你也配做母亲。我奶奶病的时候，你又怎样了？那天早上，我炖着排骨汤，被我称为母亲的妇人，从公园锻炼身体回来。那是农历十月的天，母亲戴着浅灰色的毛线帽，穿深灰色对襟上衣，毛蓝裤子蓝棉鞋，两只骨骼细致的手不停地来回搓着，口里呼出热气，一副闲散转进厨房见锅盖“嗞嗞”作响。冬天，我习惯用一只老式的白瓷锅炖排骨，慢热费火，但炖好后肉质绵醇，一时半会儿凉不了，这手艺是跟奶奶学的。
　　 斯时，强大的热气流从锅盖边缘比头发丝还细的缝隙中溢出来，母亲自作主张地揭起锅盖，自以为是地问：“是不是快熟了，要不要把火拧小点？”正切白萝卜的我烦她说话的语调，两步跨上前，抢过她手里的锅盖，重重地压回锅上，没好气地道：“溢也不用你管！我看它能溢飞？！”
　　 当着八十多岁的老人、九岁的外孙女儿、还有大约是在天堂的父亲吧？母亲面上挂不住了，脸一沉跨进了卫生间，可能是悄悄流泪去了，更可能是咬牙切齿想要把我千刀万剐了……
　　 我稍稍有些内疚。“和为贵，忍为高”，这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教导，我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可怎么就不能克制自己，把母亲视作客人，以礼相待呢？我已经远嫁好多年了，我的女儿——一个我图省事，把她的头发剪成童花式，她偏偏闹着要扎小辫的倔丫头已经上小学了，只在逢年过节或是迫不得已，我才回次娘家。每次回娘家前，我都要暗暗告诫自己：忍，忍了再忍。特别是带着女儿的时候，更是发狠劝阻自己：装也得装出一脸和颜悦色来，不能让年幼的女儿感觉出什么倪端，不能给她幼小的心灵种下误解的种子。然，每每面对母亲夸夸其谈自以为是的模样，浮在面上的和蔼总是瞬间崩溃，心里漫过一些说不清滋味的恨意。
　　 譬如斯时，我称之为奶奶的老人，正在通往死亡的路上挣扎，人瘦成一把骨头了，两眼浑浊无神，时而昏昏欲睡，时而有气无力喃喃道：想喝碗热汤，或想吃块甜饼。母亲怎么能无动于衷呢？可是，她该吃吃该睡睡，每天早晨雷打不动的去公园练什么“七段锦”还是“八段功”的。我心里窝着火，实在是看不惯了。或许，我不该用那样的态度表示不满。
　　 我也曾试着讲过理，在父亲身患绝症离开人世的最后时刻，告诉母亲，早晨就别出去了，多陪陪父亲吧！
　　 “不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我受不了。我先得把身体养好了，才有精力伺候病人。你父亲晚上睡不着，还不让我睡。我要是垮了，怎么照顾他？”母亲偏着头发花白的脑袋振振有词。
　　 打嘴仗，我从来不是她的对手。
　　
　　 二
　　 住了一个周末的外孙女儿带着她姥姥送的小花伞和零用钱，头上如愿以偿用彩色橡皮筋扎了九条小辫，头顶一条，左右两边各四条，是她姥姥、我母亲帮她扎的。女儿兴奋得眼睛发亮，声音都变调了，高兴地喊着：“姥姥再见。姥姥我去学校了。”
　　 女儿在寄宿学校上小学，半个月休两天。
　　 我兼做着两家的私企会计师，抽时间还给出版社翻译《黄金炒股》《资本运作》《赚赢人生》之类的书籍，挣的薪水不菲，能供女儿上得起相对昂贵的私立小学，还雇用了司机接送她往来。这都归功于母亲，她的严厉教育先把我逼到了名牌大学，又把我逼成了“优秀人才”。“优秀人才”这话是母亲和亲友们聊天时，人家的奉承语，和我无关。
　　 家里没了外孙女儿的身影后，母亲终于爆发了。她在阳台上晒着太阳，突然间捶胸顿足，泼妇般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又哭又叫又大声诉说着什么……
　　 奶奶躺在床上，安静得和一片枯黄的树叶一样没有知觉。
　　 那时，我在干嘛？在厨房蒸“野山参”还是煮蜜枣，或者装模作样地整理我带回家给奶奶喝的蛋白粉或蜂王浆？每当家里只有我们两人时，我总借故离母亲远些，尽量远些。任何哪怕是貌似亲昵的接触，都让我像粘了什么不洁的东西似的，浑身不自在。
　　 伴随着判离、厌恶、自卑又自负，我从少女变成一个少妇。深深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情形是：某年街上流行长围巾，年轻女人用红的、粉的、黄绿的围巾包紧后脑勺，围巾的一端留置在胸前，另端从脖子后面绕一圈过来和前面一端系在一起，远远看上去像戴着个毛线帽，又比毛线帽灵动。母亲一下子买了两条：一条天蓝色，另条浅咖啡色的。那时候，我还没有形成自己的着装风格，眼见着任何流行都渴望置身之中，底气不足地和母亲讨要一条。我身上穿的嫌肥大的蓝色细条绒上衣，深棕色围脖套不都是母亲退下来的吗？多条围巾又何妨了。
　　 可是，母亲不给。而且，母亲非但不给。还声色俱厉几乎是语带恶毒的训斥我半天，指责我小小年纪就知道讲吃论穿，纯粹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作怪！
　　 多少年已经过去了，这句至今我也不甚明了的斥责，如某种咒语音犹在耳，让我想起来就由不得要暴跳如雷，想用脑袋撞墙或是冲着无人的旷野大声喊叫：“怎么就小资产阶级了？”记得那时候物质匮乏，家里偶或有姑母带去的稀罕吃食，无非也就是几块绿豆糕几个桔子之类的，母亲总是和我们平分秋色，有时自己还要多分点，理由是：你还小，吃的时间长着呢。
　　
　　 三
　　 母亲原先在邮政局工作。据说，刚参加工作那几年，年年都被评为“业务标兵”“优秀工作者”之类，领导常夸她是个难得的人才。这不是妄言！多少年之后，收拾家里的杂物时，我无意间打开一只褪色了的军绿挎包，里面整整齐齐一叠纸质泛黄的奖状证书，全是母亲的。
　　 她曾经生机勃勃的热情全交给了工作，常加班加点检查线路故障，参加技术培训，而顾不上管放学回家肚子饿得前心贴后心的我。记得有次我饿惨了，馋邻家女孩吃着的一块芝麻面饼，用姑母给我买的小花皮球换了，面饼还没吃完便悔青了肠子。怨母亲，光顾了工作不管家里。
　　 可是后来，邮政局把她充实到了乡村线路上，这分明不是褒扬而是贬薄。
　　 有个同事悄悄告诉了她原由，因为生了我，产假休满要上班了，没人看护，只得找乡下婆婆，我的奶奶来城里。有天开职工大会，母亲见几位男同事去后窗的玻璃前向外探头，表情神秘，母亲并没在意他们在搞什么。会后，那同事告诉母亲，你婆婆偷局里的鸡蛋被发现了。原来，局机关食堂在后院里养了十几只鸡，奶奶去厕所时顺路拿了几颗鸡蛋放在家里的废茶壶里，有八、九颗吧。在事隔多少年后，母亲一脸严肃郑重声明：“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我从来没当面怪过你奶奶。你奶奶她一没文化，二没知识，眼窝又浅，好多农村妇女不都爱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母亲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神态，叙述这件事时，是我上了高中、住校到家的某个周末。晴天白日下，母亲正义凌然，言之凿凿，神之昭昭，肯定不是无事生非诞生出来的一个谎言。但奇怪的是，当时，我半点儿都没怪奶奶。那消息进入耳帘的霎那，只听到“轰”的一声，心空中某种东西倾然间倒塌了，耳热脸烧，浑身发燥，心里异常难受……
　　 过了好一阵，我默默背转身，眼泪如决堤，哗哗往下涌。断奶后，不记得我曾吸过母乳，如果重回婴孩时代，或许我宁愿饿死也不想成长为一个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怪胎，这种遭雷劈的念头确实该千刀万剐！跟着奶奶在乡下渡过了随心所欲的童年，后来邻居福嫂——一位皮肤粗糙，满脸雀斑，一年四季都在头上包块花头巾的妇人不止一次和我说，“你刚断了奶的时候，不停地吮大拇指。你奶奶为戒掉你的坏习惯，在指头上涂苦辣的大酱，用布包都不管用。你奶奶干脆什么都不干了，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你，你的小手一挨到嘴唇边，她立马拉开，终于调教过来。”
　　 那时我太小了，没有记忆。只记得，奶奶常烧我最喜欢吃的发面饼，蒸馒头时放个红枣就是我爱吃的花馍了；她在灯下戴着老花镜帮我补袜子。据家里人说，小时候我特别顽皮，举着烧熟的青麦穗倒退着跑，从高高的打谷场上摔下去，昏迷不醒。奶奶在夜色苍茫中拿块红布拄着拐棍到我摔下来的地方给我叫魂……
　　
　　 四
　　 在奶奶无原则的宠爱下，我长成了个浑身带刺的野丫头，要上小学了。我不得已含着泪去到母亲居住的小城。
　　 屋里，洗得泛白的绿格床单，粉底印白花的被罩。一面墙上挂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玻璃镜框，另面墙上挂着《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剧照，剧照是母亲参加邮电系统汇演时拍的。照片上的母亲穿鲜红偏襟大袄，明睃怒睁，双手抓紧从脑后甩到前胸的长辫子。别人说，那辫子是假的，表象温雅的母亲和剧照中的刚烈判若两人。
　　 我背过身撇撇嘴，生活中的母亲从来都不是吃素的。
　　 跟着她生活喝水时不能说话，吃饭时要规规矩矩端着碗坐在小木凳子上……
　　 一切的一切都让我觉得陌生而不习惯，学习成绩既然是一塌糊涂。翘首盼望的是每周或半个月回次老家，远远地，总是看见奶奶踮着脚在门前枝繁叶茂的大杏树下张望，奶奶用碎花布缝了只比衣服袖子小的布袋袋，里面装满“炒豆子”，是我童年时最惦念的零食，一粒粒带着期待和温情扎根在记忆深处的豆香，硬是被母亲一个丢人败兴的“偷”字给毁了。
　　 上学、读书，知识越来越丰富，心里却越来越荒芜。慢慢我明白了，那些背过身流下的眼泪，不是恨，不是悔，而是失望，还有深深的“怨”——怨母亲破坏了我童年的美好。充斥着童年的温暖，就那样被我应该称之为母亲的人挖走了，让我的心里一片空。空得生疼，空得生恨，空得茫然无措！今生余下的岁月，都飘荡在这无止无休的空茫中，稍不收敛就要发疯……
　　 记得某个中午，我和母亲躺在一张双人床上，太阳从玻璃窗射进去，晒得母亲的脸红红的。不否认，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人，社会上好多人称她是邮电局的“李铁梅”，眉眼端正，唇红齿白，皮肤润泽，身段适中偏高，上了年纪依然风韵犹存。面对母亲的美人迟暮，我好像由衷地夸了句，灰色毛线衣很衬脸之类的赞美语。
　　 “你是在嫉妒我吧！”母亲脱口道。话出口的那刻，我们彼此都惊呆了。那个霎那，我想母亲心里的尴尬，一定比我更胜。不是说一个母亲不应该和她女儿说那样的话，而是根本就不该有那样的心思。
　　 后来我明白了，在心底深处，母亲是不喜欢我的。或者说，她不能以一个母亲的正常心态接受我这个处处逆反非常态的女儿。母亲常标榜她小时候穿小羔羊毛领玫红棉大衣、玫红短裙令人眼羡的模样，如果不是她父亲我姥爷决战商界英年早逝，她这个高贵的公主决然不会下嫁到我贫困的奶奶家。而我的毛糙、小家子气、性格暴躁，这些从祖辈身上继承下来的秉性，让母亲怎么看都不顺眼。再加上我是那般的笨，或曰不开窍——大约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母亲让我熬稀饭，煮着米的锅开了，眼看着米沫就要溢出锅外，我双手用力压紧锅盖，脸憋得发涨，母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步跨到我面前，一只手揭开锅盖，另只手使劲地把我推离了灶台。
　　 我立在原地，手足无措。
　　 而母亲没再看我一眼，更没告诉我，锅要溢了捂是捂不住的。后来我明白了，母亲不止是嫌弃我笨，更嫌弃我遇事不吭不哈牛一样得倔……
　　
　　 五
　　 渐渐地，我长大成一位神情冷漠的女子，母亲变老成一位满脸慈祥的老太。熟识我们母女的人都说：你母亲真福相。
　　 我努力地笑着点了点头，连自己也觉得有些假，心里想：母亲的福相，从来与我无关，我们的心思从来不在一个通道上。尽管，后来我提过几次，都被母亲一口否认了。由此而更深地刻在我脑海里的情景是：在我8岁还是9岁的隆冬，应该是个星期天，家里去了位个子高挺、背剪着手、穿深蓝色中山装、眯眼笑、脸皮寡白的年轻男子，母亲让我喊他“舅”，让他上炕暖身，还给他做了糖水荷包鸡蛋。我不喜欢那舅，烦他夸我长得像母亲之类的讨好。于是，便跑出去找同伴玩。因为忘了带跳绳，又返回家时，看到母亲和那舅两人四条腿伙盖着一条深绿色的线毯坐在大床上。母亲脸色红红、满脸堆笑地叙说着什么。那舅眯缝着眼听得入神，好一会儿。两人转头看到横眉冷眼站在地上的我，收敛了表情，又好一会儿……
　　 弥漫在空气中不自在，让那舅反应过来。他重新泛活了眉眼，眯起眼，冲我问：“外面很冷吧？”
　　 我没搭理他。“哼，谁都别和我假惺惺。”我朝着他们的方向甩了个怒气冲冲的表情，扭身跑到了风寒中……
　　 一直忘了交待，我父亲在煤矿上当保管，十天半月的轮休时才回趟家。那舅上门时，父亲一般是不在家的。过了多少年后，我知晓了男女之事，怀疑母亲和那舅做了什么坏事。此后，每每母亲自嘘她怎样尽心竭力养大我们的劳苦功高，我听不顺耳了，便用那事打击她。
　　 母亲从来不承认。
　　 又过了多少年，我怀疑一向少言木讷的父亲就是被那舅气死的。母亲的脸冷成铁紫，像是受了天大的诬陷。可她那样子似乎更坚定了我心中的怀疑。尽管我心里明明白白知晓，那怀疑多半是无端的，那样的年代，在那般简陋而明窗净几的平房里，自诩有着高贵血统的母亲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龌龊的心思。
　　
　　 六
　　 就在昨天晚上，又是一个周末，长大了一岁的我女儿不顾我曾经的再三叮咛，哭着告诉她姥姥我母亲说：“妈妈和爸爸离婚了。我跟着妈妈。可是，我想爸爸。姥姥，我想爸爸……”
　　 在女儿扯开嗓子声嘶力竭的哭声中，我早已麻木破碎的心又滴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