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一喧闹，什么都知道。如果不是从手机里看，我不一定知道明天就是父亲节。本来诸如情人节、愚人节、万圣节等洋节跟我没有多大关系。但从拿来主义的角度看，从吸收人类一切文明成果的方面看，父亲节、母亲节又和我有一定关系。至少，它像闹铃似的提醒我想到父母，怀念他们。其实即便没有提醒，父母的音容也一直在眼前。
　　 日月如梭。转眼父亲离开已经十多年了。十多年前无法想象今天，就像今天仍然不能理解十多年前一直强大的父亲怎么一下子脆弱地离去一样。世上不能理解无法想象的事情多如牛毛，世界上谁的父母谁的儿子怎样，毫不影响别人的正常生活。所有人都像时光长河里的一滴水，来了不嫌多，走了可能连个泡儿都不冒。所以父亲的离开只能是我们几个儿女和一些至亲们的悲伤怀念，而对于2006年那个冬至的蓝天轻风一点儿都没有影响。
　　 那天午饭还是小姨妈叫我们吃的饺子呢。
　　 正午时分，父亲躺在炕上安静地离开了。因为药品作用，他想最后说一点什么的机会也没有了。只有眼角那一滴泪，缓缓地、缓缓地流下来，流在我的心底。
　　 一座山轰然倒塌，没有扬起烟尘，只是清静地坍塌。我听到那坍塌的声音是巨大的安静、澎湃的沉寂。那盏挣扎的灯芯在风里只那么一晃，便走进了永久的黑暗。
　　 从此，我的心头患上了无药可治的溃疡。在被一击损伤留下的溃疡，让我时刻不敢松懈。因为我清楚地看到那束深邃的目光，严肃地盯着我。我希望那目光里有笑意，但一时找不出来。
　　 我从一本稿纸里找到了笑容。那是父亲的十年日记和生平回忆。几万字的手稿，让我感到极其贴心慰藉。我听到了父亲对我说的话：这辈子让我高兴的是你们几个都争气呢。那时候我不理解，现在我才理解，原来人活到一定时候根本不是给自己活着的。自己的生活质量，全部寄托在儿女身上。他们的好，才是自己的好啊！
　　 总算看到了父亲的笑，开怀的，毫不掩饰的，好像身上那些伤疤都变成了笑的漩涡。
　　 父亲的回忆告诉了这些伤疤的来由。
　　 他2岁没了父亲，与两个姐姐和母亲相依为命，内受家族强者盘剥，外受恶霸财主压迫。五六岁开始干活，十一二岁就像大人一样赶牛车进山打柴（砍柴）。那一次他落下两个病症：车没装好一路上用手按着车辕上的木桩，回来手心溃破鲜血淋漓；吃了顿没煮熟的饭，胃里落下毛病，肚子上长一层“锈”，十多年后才慢慢消裉，而这病症终究成了他生命里最短的那块“板”。跟着大人去均水（河水分派下来时看水，不能跑到别人的渠里），堵水口的时候站在没腰的冰水里，不直腰地往前拥土，身后站着监工，谁直腰皮鞭就会落到身上。落下了天一阴凉腰腿就疼的毛病……父亲出院那天我带着去洗澡，在水汽里看着父亲身上布满的伤痕，看着坚强了一辈子的父亲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任我冲洗，把他连架带抱地带到床上穿衣服，忍不住满脸是泪。好在在洗澡间被水淋湿，洗澡水与泪水无法分别……
　　 布满了斑痕的大山巍峨，他是我敬仰追随的目标。我想像他那样，做事果敢利落，在他眼里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干不了的活。我想像他那样，在村里社里说出的话那么有分量，谁家有事都找他商量、谁家有了纠纷都找他处置，叫大家都公认公平公正。我想像他那样，在深爱的土地上辛勤耕作，让各种果树繁茂，让各种花朵芬芳，让庄稼长得旺盛，成为全村的榜样。我想像他那样，深惜小时候认识的那几个字，终生不辍，晚年把读书当作吃饭睡觉之外最重要的事情，抄抄写写，留下了珍贵的回忆……
　　 我没法像他那样回到过去，我只能从依稀洒着泪水的纸面上看到黑暗时代他经受的磨难。我似乎能听到皮鞭落到身上“噼啪”作响，随之一道血印浮现在他的身上；我似乎看到他孤独地站在深沟里，吃力地一锹锹往沟沿外移送沙土，星星眨巴着眼提醒他别晕倒睡去；我似乎看到他跟在奶奶身后，歪歪扭扭地推着手推车从地里推白花花的盐碱土，凛冽寒风吹起一阵昏黄……
　　 我看到的父亲是个时刻夹着把铁铣的村干部，走到哪里，就把活干到那里；我看到的父亲是个在“文革”中被打倒而硬不“倒下”的汉子，他愤怒地质问工作组的声音至今余音不绝：你们说我是村里问题的盖子，那么，把我掀（揭）了好了，让我去哪里，让我一家人去哪里，给我开个证明，送我离开！我看到的父亲是个见不得别人过不去的人，有要饭的叫花子，他一定让母亲给一碗面或者一个馍：虽然我们也不宽余，但比他们好，他们今天要不到就得饿肚子呢。我看到的父亲是个热心肠的人，谁家有事一招呼，他就出现在那里的现场，行使他绝对的指挥管理“职责”。我看到的父亲无所不能：数一数二的泥瓦匠，会木工，喜欢种树在树上嫁接各种“嘴子”，养殖、种瓜、卖果子、修理……
　　 十几年后的今天我才越加清晰地知道父亲给我留下了什么。单位曾有见过父亲的人问我：你爸在哪儿工作，是个什么干部？我说老爹是个农民，种地的。他不信：咋可能，不像，一看就有文化，有素质。我说真是农民，你不相信可以跟我回去看看。他没去，带着疑惑的目光离去。父亲一个地道的农民被人家看成干部，说起来有些讽刺意味。因为在父亲的经历里，他可能能当国家干部，但因为两个姐姐出嫁后家里只有母亲，至孝的他不可能离开，所以谢绝了组织选拔，由大爷家的二叔去当了干部。人一辈子就像坐车，搭那一班就是那一班的结局。父亲虽然没有当干部，但他活得充实，在自己喜爱的土地上种出了理想，种出了希望，也种出了一生的美好。他完完全全地把自己融入土地的信心恒心与勤劳，他始终保持的乐观向上与坚韧不拔，他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点点滴滴渗透到儿女身上，成为我们不断进取努力并取得不错成绩的根本所在。
　　 父亲那双深眼窝里亮晶晶的目光，像灯光照耀前方，让我不会迷路；像镜子映照全身，让我时刻看清自我；像针芒顶着后背，让我始终不敢松懈……
　　 又是一年父亲节，亲爱的父亲又一次来到我的身边，他的目光里少了威严，多了温润、欣赏。他打量我，也打量我现在的生活环境，好似告诉我：不要停步，好好生活。我只应之一个“嗯”。因为我知道，说再多也不如像他期望的那样做好事，做好人，一以贯之把今后的路走好。
　　 父亲最后那滴泪珠一直深埋心底。它时而萌动，比如现在，就得让我潸然泪下，而这不是我喜欢的。我喜欢用高兴快乐的神态对父亲说：您当年嘱咐我的，我一直在实行；我和兄弟姊妹的努力，您可满意？
　　
　　 2020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