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事粗读《论语》之后跟我探讨，圣人的境界也不过如此嘛，他对弟子说，“我的理想跟曾皙一样，当一名老师，教几个学生，春天的时候，带他们出去春游，什么时候大家都玩够了，就兴高采烈唱着歌回家。”想当老师的孔子，与凡夫俗子能差多少？
　　 我回答他，如果只是这样寻章摘句地读《论语》，是很难理解孔子的。如果只是凑个热闹，不妨囫囵吞枣，但是如果想知道圣人为什么是圣人，就需要把这句话放到当时的大背景中来理解。
　　 孔子在阐述自己赞同曾皙理想的时候，是周游列国归来之后。十几年的游历，让他备尝艰辛，不仅没有得到诸侯的任用，还几次险些丧命。这时候的孔子，已经明白自己不可能实现政治方面的抱负，可他为什么还能“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我觉得千年以后，有个叫陶潜的人，可以给圣人的情怀做个很好的参照。陶潜在五十多岁之后，家里失了一把大火，连同人生一起，都烧成了赤贫。这时候的陶渊明，经常需要依靠朋友的救济才能继续活下去。这个曾决心“猛志逸四海”的士子，这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到了这般境地，人生仿佛只剩下绝境。
　　 然而正因为困苦与折磨，潦倒与无力，让这个在世俗中一无是处的人，思想反倒升华到让人仰望的高度，那就是希望扬名千古、流芳百世。在他的诗作中，仅仅“千载”这个词就提到了二十多次。正因为一无所有，让他放下了一切羁绊，对死亡的态度也变得那么洒脱：“亲戚或余悲，他人亦以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人生实难，死之如何？”他不再在世俗圈中打滚，即使冻馁交加、生死一线，也拒绝自己不喜欢的权贵檀道济的资助。他追求唯美的世界，他的心飞到了《桃花源》里。
　　 如果说陶潜的思想境界是孤芳自赏，那孔子的境界显然要高出无数倍。夫子心之念之的，还是他的大同世界，还是他的“克己复礼”。他没有敝帚自珍，也没有“曲高和寡”，而是尽力把自己对理想社会的构想传递给更多人，把未能实现的理想留给后来人，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提供一个方向。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段话，本身就是对清平世界的描述，如果人间处处都有这样的景象，离小康社会又有多远？同时，这也是圣人对自己设徒而教的解释，对一个民族来说，有哪件事比百年树人更重要？
　　 如果说陶潜的千古是“逃逸”的千古，是小我的千古，那么圣人的千古就是积极进取的千古，极力改良社会的千古。
　　 翻开中国的历史，不止是孔子、陶潜，其实好多人都是这样。他们与芸芸众生不同，历经波折，饱受困苦，却坚定不移；他们被人嘲笑，被人轻视，被人误解，甚至在生死关头徘徊，却依然故我。这些人如果成功了，那很正常，因为他们坚忍不拔、坚定执着；如果他们失败了，那也很正常，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向这个世俗的世界低头，只是按照自己的样子活出自己。他们在无处施展自己才华的时候，就把今生不能实现的愿望蛰藏起来，寄托给千古，希望这个人间变得更加美好。
　　 屈原是千古之人，他是王族，还是战略家、改革家，是充满热情、忠君爱国的人，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一个合格的政治家需要具备的最基本素养是，别人向你泼脏水的时候，你要心情愉快地喝下去，然后再泼更脏的水还给对手。而在这方面，屈原显然不合格，他太纯净，太真诚。
　　 当家国越来越看不到希望，当呼喊得不到认同、理解的时候，当同僚、君王消耗于内斗，只是一味在苟且偷生，以为闭着眼敌人就能消失的时候，当国土一点点沦陷，连国都也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的时候，他投进了汨罗江：“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如此高洁的人，怎么能随便苟同他人？这样的人也许难以战胜世俗，但却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脊梁。如果没有他们，如果我们这个国家只剩下苟且之人，利禄之人，只剩下些“伶俐虫”，也就失去了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资本。
　　 范滂是千古之人，每次读到《后汉书•范滂传》都忍不住涕泪交流：“范滂因为受到党祸牵连，被朝廷缉拿，临死之际与母亲诀别。”范滂告诉母亲：“有弟弟仲博孝敬您就够了，我跟随先父去黄泉，是死得其所。只是希望母亲大人割舍这难以割舍的恩情，不要再增添悲伤了。”他的母亲说：“你现在能够与李膺、杜密齐名，就算是死也没有遗憾了！已经有好的名声，再求长寿，可兼得吗？”范滂下跪受教，拜了两拜辞别母亲。回头对他儿子说:“我想要你为恶吧，则恶不可为；要你为善吧，我不为恶，（却落得如此下场！）”经过的人听到了，没有不感动落泪的。这一年，范滂三十三岁。
　　 我常常在想这样一个人，如果为了富贵，范滂可以做个庸碌的官吏；如果想权势，可以抟转奸猾，与世浮沉；如果想保全荣耀，他可以功成身退，尽享安逸。然而他却选择了一条最艰难、最凶险的路，直到献出自己的生命。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以馈赠给这位勇士，惟有将流芳千古送给他。
　　 关汉卿是千秋之人，“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嵇康是千秋之人，行刑前的《广陵散》成为千古绝唱；子路是千秋之人，哪怕临终正冠，被人嗤笑迂腐莫及……
　　 正因为有这么多千秋之人，才让这个人间值得期盼。
　　 （二）
　　 《论语》章句的编排，不是以孔子生平经历为顺序的，而是以孔子思想脉络为顺序的。总体来说，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为政，另一部分是为己。或者说，一个是为别人努力，一个是为自己努力。为政的学问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为己的学问是在纷杂、现实的社会环境中，找到一个真实的、妥帖的自我，这个自我不是自我标榜、自我陶醉，更不是没占到便宜就跳着脚骂娘，粗俗夯糠的小人，而是内心光明磊落，处世正直从容的君子。
　　 当然，为政和为己两者之间并没有特别清晰的界限。按照儒家的家法，一个连自己都管不好的人，又如何去管别人？所以，“学而优则仕”，一个合格的为政者，必然是个自立、自爱，有操守的人。而当君子走上仕途之后，就应该恭恭敬敬、勤勤恳恳地利用手中权力，然后“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然而，自从有了利益纷争，政治这盆水大概就再没清亮过，古今中外，无不如此。于是，一个正直的人在实现自己的社会目标过程中，会遇到很多难题，命窘而迫，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境遇。那么在这种时候，是随波逐流，还是坚持自己的操守？如果坚持自己的操守，最大的精神支柱是什么？
　　 于是，如何寻找一个现实与理想的平衡点，以便让大家“安身立命”，就成为圣人在《论语》中留给世人的一个重大命题。这个平衡点，是那些落魄士子需要的，是出将入相的能臣需要的。因为，如果不找到这样一条沟通两边的桥梁，可能会让人发狂。
　　 那么这个平衡点是什么？那就是“千古”，什么是“千古”，千古不单是指时间长河，还包括让自己坚持做自己的心安理得的千秋真理，以及向时间长河里熠熠生辉人物致敬的情怀。
　　 当然，不止是为政的君子需要这些，“直道而行”的普通人，同样需要这些。正因为有此情怀，然后才有天涯落拓的白朴，奉旨填词的柳三变，杜门不出的晏小山一直坚持自己的操守……
　　 也许最有千古情怀的，就是圣人孔子了。
　　 这个人是天纵的圣人，他把在他之前的好多方面的书研读一遍，所以才能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四书五经不是简单的复述，而是让所有这些都有了升华。他把积聚在自己心里，不容易抒发出来的情感，通过这些书籍表达出来，让后世的万千学者，华夏的不同教派，在做学问时都以他的学术作为衡量的准绳。特别是在他周游列国归来之后，思想与现实结合在一起，让儒家学问成为最适宜中国人的学问，他的学说让中国走向礼仪之邦有了依据，他的思想成了中华文明的基础……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然而曾子所理解的，只是夫子入世的学问，而不是他心中的“道”，夫子心中的“道”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这才是夫子终生奔走的原因，这才是夫子留给后世的梦想，这才是夫子之所以成为夫子的原因。他历尽波折，承受尽苦难，却更加坚定自己的理想。
　　 向我提问的这位同事，是个聪明俊雅的人，做事很认真、注重自我修养，然而面对纷乱的世事，他又感到很迷茫，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就想从圣人的文章中寻找答案。我怕他把《论语》读得世俗化了，对人生未来的道路没有帮助，就把这段文字写出来，希望对他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