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实，我一直很喜欢戏曲，这与我姥姥喜欢戏曲是分不开的。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回了老家，就在姥姥村子里住着。只要没什么别的事，就跟着姥姥去看戏。
　　 记得那时真的太小，跟在姥姥身边的我，什么也好奇，什么都问上几遍的。姥姥却总是不耐其烦，问什么就答什么，有时候，还要说古论今的，从古时候说起，因此无数次，就提到了戏里说的，或是戏词唱的。
　　 我一下子就被戏给吸引了，原来戏里还有那么多的好故事，有那么多动听的词曲。什么“当年貌比桃花，今朝命绝梨花……”昆曲《长生殿》，什么“绿柳枝洒甘露三千界上，好似我散天花就纷落十方”京剧《天女散花》，还有什么“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再有《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那是多了去了。
　　 记得姥姥盘着腿儿，坐在窗下，边捻针捻线，边给我说着戏里的故事，讲了一出又一出，尤其是，姥姥有事没事也总是哼唱戏曲的，听着那曲子柔美又好听，就问：姥姥这是那出戏里的呀，真好听呢，教一教我呗。
　　 常了也就会唱了，也不怯场，无论谁在我都唱。咿咿呀呀地也学得有板有眼的，姥姥和邻里乡亲的，听了抿着嘴儿笑着，欢喜极了。
　　 姥姥说：“别说哈，黛玉的有副好嗓子，唱得还是可以的，但是呀，学唱戏，不那么简单呢，戏曲不好学，那得好好练功夫的。不如去多看看戏吧，这戏曲可不是白白看的呢，戏里可以教会你爱憎分明，分辨是非。也会教你学做一个好人，一个明辨是非的人，一个磊落的人。”
　　 姥姥还说：“黛玉呀，再就是，学会了几段戏曲儿，平常素日的，无聊时，不图什么的，自娱自乐吧。可以自己哼唱，一辈子最难得的就是有个好心情，其它的不重要的。这些个呀，等你大了就知道了，哈哈。”
　　 小孩子本来就喜欢热闹，喜欢跟着大一些的孩子到处去看戏。姥姥又如此喜欢看戏听戏曲，这下好了，只要村子里有来演出戏曲的，或是临近的村子里有戏可看，就一定要去看的。
　　 每次，姥姥都要牵着手，一路而去的，记得姥姥忙完了田地里的活儿，又匆匆忙忙去忙家务，什么做饭，刷锅、洗碗，再去喂上猪呀鸡呀鸭呀的，打扫好庭院，一切都收拾得利利索索，停停当当的。
　　 然后，拍打一下衣襟，换一身干净的衣服。解开头发重新梳一下，再用铜盆打来水，洗把脸。再给我梳梳头，也给我也洗洗小脸儿，换件干净的衣服。
　　 我和姥姥，都收拾的干干净净了，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姥姥就轻轻松松地牵着我小手儿，迈开小步子赶着看戏去了，一路上都不松我手的，好似怕我丢了似的。
　　 有时候，在当村子里，有时候要走过好几个村子，都不影响什么的，一样的好心情，一样的快乐。姥姥手里拿着小马扎子，或是搬着小木凳子。
　　 二
　　 边走便给我讲着要看的戏曲内容，姥姥一向爱憎分明，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英雄就是英雄，败类就是败类。因此我早早的记住了那些英雄：岳飞、武松、林冲……与之相反那些败类：秦桧、高俅、高衙内……
　　 那演戏的戏台子，一般都是在村子里的场院或是学校操场上，现搭的戏台子。冬天的村庄里，宁静而安详。场院里或是操场上，都有一棵棵高高的白杨树，笔直的树干，光吞吞的枝桠，在冬季的风里好似被吹得嘎嘎响似的，有好多的灯挂起来，照得通明。
　　 坐在姥姥身边里，坐在灯火通明的戏台子下，会第一次忽视了村子里的星星和月亮。只感觉到明晃晃，铮明瓦亮的，心里也很是敞亮，那感觉，别提有多自在了。
　　 十里八村的人都赶了来，认识的不认识的，面熟的面生的，一样的打着招呼：老姐姐或是老哥哥，来了。回答：来了，你也来了？也同样称呼着老哥哥呀老姐姐呀妹子呀什么的。
　　 戏台下先是一片喧嚷，人声鼎沸。好久没见的感觉，互相问候，互相说着什么，农事家事村里村外新鲜的事，随意去聊，真是人声鼎沸。
　　 小孩子，戏未开始，一个个跳到台子上，拿着木棍子，柳条儿的，追赶着，嬉闹着，学着戏里的人物，大喊大叫，比戏里还要热闹。
　　 只要那锣鼓咚咚地一响，胡琴吱扭扭一拉，立刻台下就安静下来。尤其是那人物一出场，立时台下鸦雀无声，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紧紧地盯着台上的人物，聚精会神地看着，认真地听着，什么也不顾了，真是忘情呀。
　　 不仅如此，往往把自己也放进了戏曲中去了，随着戏里剧情的高潮起伏，自己的情感也在波动着。姥姥每次只要听到台上的人那唱腔一拖，咿咿呀呀的，悲悲戚戚，惨惨凄凄，姥姥就扯起衣衫或是手帕子，跟着流泪了：“唉，好凄惨呀，真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呐。”
　　 几个挨着的姥姥一样年岁的人，也低低跟着抽泣：“叹煞了，真是咋还有这样的人呢？铡了他就对了。”另一个又说：“铡他千回也不解恨呀，气煞了，哼。”
　　 不用说了，这一出戏就是《铡美案》了。那秦香莲期期艾艾，哭哭啼啼的唱词与做派，都是凄惨的。我虽喜欢听戏，唯独怕听这样的唱腔，也怕看到这秦香莲，她总是穿着暗淡，或黑或灰，素衣袖素袖，令人怜惜，叹息。
　　 也有看欢喜的剧目时，台上的人惹得台下人欢笑着，姥姥早就笑得前仰后合了，攥着我的小手捶打着她的胸口：俺那娘呀，可让他喜煞了呢。呵呵。姥姥依然想保持矜持吧，可是入戏太深，早已忘记了戏里戏外了，只管着大笑呢。
　　 这喜剧一般就是《西厢记》了关汉卿的《拜月亭》、王实甫的《西厢记》、白朴的《墙关马上》……那里面的人物被演绎的活灵活现，什么《西厢记》里活泼热情的红娘、《拜月亭》里聪明善良的王瑞、《墙关马上》里大胆追求爱情的李千金兰。
　　 这些剧目，姥姥百看不厌，每次都看着直叫好呢。边看边笑着，无限欢喜。这笑也是笑得眼泪流下来的，边用手巾儿试着眼角边抿嘴儿：“喜煞啦，这个小红娘演得活灵活现的，真是喜气儿，呵呵。”
　　 三
　　 要说喜欢，姥姥最喜欢看《红楼梦》，我也一样喜欢，与姥姥看《红楼梦》，也都是最喜欢宝黛初见时的一场：一个阆苑仙葩，一个美玉无瑕，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看那宝玉刚进门时是如此模样：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进门见过他娘后，一转眼出来，又已换了家常的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五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
　　 把个众人看得眼花缭乱，而黛玉却依然是两弯似蹙非蹙肙烟眉，一双似泣非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不仅仅是宝玉看呆了，而是所有观众都看得呆了
　　 于是，就听那宝玉唱到：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又听那林黛玉唱：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却不说老艺术家的演技如何的高妙，单只说，这婉转流莺似的音喉，早就令我无法自拔了。
　　 我是尤其喜欢这已初见的，却无法忍心去看黛玉焚诗稿的那一场戏。那背景音乐忧忧戚戚地一起，再加上黛玉的唱腔一唱：我一生与诗书作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可叹我真心人换得个假心人，早知人情比纸薄，我懊悔留存诗帕到如今……
　　 痴痴念念，伤伤悲悲，惨惨痛痛，却依旧免不了缠缠绵绵，难舍难离，丝丝连连……
　　 我是一直看不得悲情场面，也听不得凄凄凉凉的唱段的。每每听到看到，心早已是先碎掉了，流泪不止，往往是戏已经落幕了，我依然沉静在戏里呢，一时间走不出来，为那戏中人牵肠挂肚，悲悲戚戚的。
　　 后来，就离开姥姥村庄，离开了姥姥，可是，陪着姥姥看戏的情景一直难以忘记，也因此爱上了戏曲，有事没事就来上一段，真是如姥姥说的，自娱自乐，不图别的，只图有个好心情。
　　 如今姥姥早已不在了，可是姥姥陪我看戏的日子却留在了记忆里，永远难忘，就如戏里那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只取这一句，多少如花美眷呀，无法经得起这平常的一句似水流年呀，姥姥，我想您，很想那一段美丽的日子，您陪我看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