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五周年】丁四婆(散文)
周五早晨,在医院值了一宿夜班的我躺在床上刚睡着,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我翻了一下身,本不想理会,可那敲门声不依不饶响个不停。睡得迷迷瞪瞪的我不得已下了床,透过猫眼,看见楼里邻居丁四婆站在门口,手上还拄着根很粗的棍子。
我把门拉开。看见她站在楼道里,佝偻着腰,右手拄着棍子,左手攥着一沓五元、十元的零碎票子。在昏暗的光线里,她的一头白发显得格外刺眼。
这个不好惹的老太太找我干什么呢?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心里犯着嘀咕。
丁四婆见我开了门,犹豫了半晌,说:“闺女呀,咱们楼道可是好久都没有照明了。我刚找了物业,他们说咱们楼需要照明的话,还要补交前几年欠的电费三百四十元。这不,我寻思着咱们各家凑凑,补交一下好吗?好有个照亮的。”
丁四婆小心翼翼地望着我,眼睛里满是乞求,显得很客气。
她见我半天没说话,又急忙补充说:“我今年七十多岁了,眼睛也看不清了,这楼道里也没个灯,黑灯瞎火也不方便呀。前天,我想出去下楼散步,在楼梯上一脚踩空,胳膊肘也摔破了,膝盖也伤了,还扭了腰……”
她絮絮叨叨地一边说,一边还把身上的伤露出来让我看,果然是青一块紫一块。
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就掏出三十元钱给了她。她蹒跚着脚步一瘸一拐地往楼下走,想必又去敲另一家的门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想起五年前她刚搬进我们楼里的情景。
那天,我正好上中班,拉开门往楼下走时,顿时被迎面走来的人吓了一跳。只见十几个大老爷们背着装修工具浩浩荡荡往楼上走,一边走还一边大声调侃着粗话。他们每个人嘴里都叼着烟卷,烟灰四处乱弹,烟头随手乱丢。被吵到的邻居都打开房门看热闹,却被领头的一个壮得像头黑熊的男人扯开粗野大嗓喊了回去:“看什么看!”
此后的两个月,整座单元楼不得清静。丁四婆家不分白天黑夜地搞装修,锤子、电锯、斧子叮当响,无一刻消停。上晚班在家睡觉的人们不堪其扰,上门去理论,却被丁四婆骂了个狗血喷头。
她站在楼道里,居高临下地瞪着来理论的人,一手叉腰,一手虚指,破口大骂,话语及其难听,整个楼梯间都响彻着她的叫骂声。她的儿子、女儿、媳妇们全站在她身后七嘴八舌帮腔,胡搅蛮缠跟着瞎起哄。前去理论的人们节节败退,都被他们家的气势给吓住了。后来,楼里人都不敢惹那麻烦,干脆就随他们去了。
取得胜利的丁四婆更激情高涨,越发蛮横起来。她的大儿子是个电工,每天腰里挂着一个满是工具的腰带,楼上楼下跑着,横冲直撞,动不动就拉闸断电,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在烧水做饭,搞得天怒人怨,可无一人再前去理论,任由她家横行霸道。
两个月后,房子总算装修好了,邻里的恶梦也随之降临了。
搬家那天,丁四婆的儿子和闺女还有亲戚朋友十多口子,搬盘搬碗,喊喊叫叫,闹得不亦乐乎。
住得久了,丁四婆的底细慢慢被邻里查清了。原来十几年前,她老公一直在广州那边做生意,还做得风生水起,赚了不少钱。闹“非典”那年,她老公死于非典,临死的时候,立了遗嘱,将名下所有财产全部留给丁四婆。
虽然失去了老公,但丁四婆一下子也成了货真价实的“富婆”。她的儿子媳妇女儿们见她有了钱,就窜达她换房子,所以,她就将以前住的平房卖掉,换了我们小区这个二手房。房子装修豪华,是花了大价钱的,大儿子还在门口给她装了一个明晃晃的大灯泡,日夜不息。
有了钱的丁四婆,愈发霸道起来,儿子媳妇们都捧着她,更让她趾高气扬。每天在楼道里上下楼,遇到左邻右舍她会高昂着头颅,对邻居视而不见。
每到周末,她的儿女们会开着车带着一群孩子,还有人参鱼翅等营养品直扑丁四婆家。丁四婆自己也涂脂抹粉,每次将嘴唇涂得红艳艳的,站在楼梯口迎接她的宝贝们。
宝贝们来了就做饭,在家里做还不够,还在楼道里摆开烧烤架子搞烧烤,油烟弥漫整个楼道,乌烟瘴气。为此,邻里意见很大,有几个胆大的人家就告到物业,物业几次来了人,而对她家却毫无办法。
更可气的是有一年,丁四婆突发奇想,居然在楼道里养了两只鸡。鸡雏的时候,她给养在大纸盒里,后来鸡慢慢长大,她的儿子给她弄了一大袋沙子倒在楼道一角,用几块砖头把鸡圈在里面,每天楼道里弥漫着一股鸡屎味。有时候她会把鸡放出来,两只鸡“咯咯咯”地在楼道走上走下,不时在各家各户门前拉屎。邻居们敢怒不敢言,每天走路都得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一脚鸡屎。有一回,一个收废品的老人上楼来,看见丁四婆家的那两只肥鸡正躺在窝里,伸手就捉走了,下楼的时候,正遇上一个下晚班回来的邻居。邻居把脸别在一边,装作没看见,任由老人欢天喜地将两只鸡抱走。
下午,丁四婆回到家时,发现楼道里只剩个鸡窝,鸡不翼而飞了。她提着根棍子,挨家挨户敲门找鸡,一边敲,一边骂:“哪个不要脸的偷了我的鸡啊!这么好吃吗?怎么不到阎王爷那里去吃啊?”
二楼卖水果的小王的老婆那段时间生了小孩,正在家里坐月子。小王早上去老乡那里买了一只乌鸡回来,放在厨房里,准备收摊回来杀了给老婆炖鸡汤补身子。
敲开门的丁四婆听到厨房有鸡叫声,不管不顾径直冲进厨房抱着鸡婆就走,也不管是不是自己家的鸡,还一口咬定小王偷了她家的鸡。
小王的老婆气不过,打了110,又将卖鸡的老乡叫过来对质,丁四婆才将鸡还给小王。
为了她家丢的两只鸡,丁四婆站在楼口整整骂了一个礼拜。
摊上这样一个毫不讲理的邻居,大家都无可奈何。
一年后的一天,丁四婆的电工儿子违规操作,一不小心触电了。得到信的丁四婆疯了一样往医院跑,抓着医生的手,苦苦哀求,一定要医生救救她的儿子。经过医生的全力抢救,儿子的命总算保下来了,却失去了一条胳膊。
出了院的儿子,受不了失去一只胳膊的打击,每天在家里摔锅摔碗,寻死觅活,媳妇也要和她离婚。丁四婆见不得儿子这样,抱着儿子不停地掉眼泪。为了让儿子重新振作起来,她拿出一部分钱,让儿子和媳妇在家门口盘下一个超市。有了一份稳定的生活来源,儿子终于是不哭不闹了,安心做起了小老板。
另外一个儿子和女儿得到消息,瞬间不干了,跑到丁四婆家也要分钱。
丁四婆受不了他们的吵闹,本着一碗水端平的态度,一狠心,一跺脚,将剩下的钱全掏出来,一分也没给自己留。
以后的日子里,没了钱的丁四婆,明显感觉到儿女们的态度冷淡下来。刚开始几个月,两个儿子和闺女女婿还会来楼里看看丁四婆,慢慢地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往家跑了,就是逢年过节叫他们回来也很少见他们身影,更别说接她去家里了。
他们总是不露面,丁四婆就想他们,想儿子,想女儿,想小孙孙。不得已,她就拨电话给他们,反复去找。
有一回,我下班回来看见丁四婆站在楼道口打电话。她用手捂着手机,压着嗓子小声说:“明天可是我的生日呀,平时不来就不来吧。你们也没空,明天不是周末嘛,你们不是休息吗?那就都来家里吧,还和以前一样,咱们做几桌,房间里装不下,咱们就到楼道摆桌。吃过饭,咱们还做烤串,家里好几个烤架还有碳呢。什么?加班请不下假,那,那你们都来不了吗……”
我路过她身边,丁四婆放下电话,抹了抹脸上的汗,尴尬地对我笑了笑,跟在我的身后上了五楼……
有许多次,我去上班,都会看见丁四婆坐在楼道口的马扎上,身边放着一堆从集市上买的新鲜菜。邻居们说,这是丁四婆一大早去了很远的余家屯赶了集买的农家菜。买回的菜挨家去几个儿女家送菜,却怎么都敲不开门。她只好把菜又拎回来,自己坐在楼口马扎上,一坐就是一上午。期待着儿女们回家来拿,结果等到了晚上,菜都变蔫巴了,也不见儿女们的影子。
邻居们都偷着议论说,她的几个儿女得了钱是不会再来了。住在她家隔壁的马大爷说,经常会听见丁四婆扯着嗓子半夜半夜地嚎,一边嚎还一边骂呢。真的是怪可怜的!
自此以后,丁四婆家再也没有以前的热闹。
据说几个儿女都比以前更忙了,大儿子挣了钱,就在市里买了个五层别墅,也没告诉丁四婆地址,还把手机号换了。小儿子用丁四婆的钱在山东潍坊买了一个离海边很近的楼,媳妇也跟着去了山东。而闺女和女婿则去了深圳开了个私人诊所……
丁四婆到了楼下,敲开了珍姨家的门,我听见珍姨好大的声音说:“这个钱,我们谁家都不能出,楼道里的电是几年前你们家装修偷用的。我们凭什么摊呀?你想恢复照明也行,你自己家出吧。”
丁四婆听了珍姨的话,半天没有说话。几分钟后,她的声音传上来,却明显小了许多:“以前是我家不好,对不起各家邻居。儿子是电工,说用楼道电,家里就不用出电费。现在我真的没那么多钱了,要不你先帮忙出点,等我有钱了再还给你好不好?”
珍姨坚决地说:“那不行!你啥时候能有钱呀?楼道里有没有照明,我们各家都习惯了。不用装了!”
丁四婆哽咽着说:“我现在孤身一个人心里也挺苦的,咱们又是一个楼里住着,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摔伤了都没钱去医院看呢……”
半晌,楼下再没听到珍姨说话声,只听见丁四婆连声说着:“谢谢……”以及渐渐远去的棍子敲地声。
第二天夜晚的时候,楼里恢复了照明。
连着两天早晨我去上班时,都没有看见每天都在楼口坐着的丁四婆。邻居背地里都小声议论说,丁四婆一准是摔坏了起不来床了。
我有些为她担心,那天路过她家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敲了她家房门。半天功夫,门打开了,我看见丁四婆拄着棍子脸上流着汗露出痛苦的表情。我说:“是不是那天您摔坏了,还觉得很疼吗?”
丁四婆有气无力地说:“腰疼得实在厉害,我已经吃了止疼药也贴了膏药,一点不见效。”
我赶紧说:“您肯定是摔坏了,我拉您去医院看看吧。”说完我给哥打了电话,哥快速下楼背着丁四婆和邻居马大爷一起去了医院。
经过检查,丁四婆骶尾骨骨折,需要住院治疗。我帮她联系了床位,她住进医院五楼,楼里邻居马大爷还给她垫付了一半住院费。随后的几天,楼里邻居在马大爷和他的老伴反复劝说下,都先后来医院看望丁四婆了。你就看吧,这家邻居给拿点钱,那家邻居给买点东西,每天人来人往的没有间断过。更让人暖心的是,住在二楼卖水果的小王两口子不计前嫌还给她拿来一箱水果来医院看望。马大爷的老伴还几次给买了大骨头,炖汤送到医院。
楼里人从医院回来都说:“丁四婆以前是可气,但现在看着确实挺可怜的,谁还没犯过错呀,以前的就翻篇吧……”
马大爷也说:“远亲不如近邻嘛!一个楼里住着,咱们一定要帮帮她。”
几家邻居还想法找到丁四婆闺女电话,联系了她闺女。在邻居苦口婆心劝说下,她闺女和女婿还专程从深圳来到承德医院照顾她,丁四婆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笑容。
半个月后,丁四婆出院了。她闺女回深圳前放心不下她,想把她接走。丁四婆却执意不肯,她说,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狗窝。她现在老了,喜欢清静,不想给自己的儿女添麻烦,再说她舍不得离开这里的邻居。
她闺女回深圳的头一天晚上,还买了不少东西去了左邻右舍家感谢对她母亲的照顾,还托邻居马大爷帮忙给丁四婆雇了一个保姆。并说,等忙过这阵一定抽空和两个哥哥回来看她!听了这话,我看见丁四婆的眼泪已经爬了满脸。
点赞(?ò ∀ 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