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月前午睡时，照例在屋外树上白头翁和燕子的叫声中醒来。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脆，只是感觉熟悉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蝉声。“知了——知了——”，我静心去听，终于确定是小四蛣蟟的叫声。
　　 形状和蝉一样，却比一般的夏蝉小得多，颜色黑中带灰，叫声也尖细不少。虽然小，对节气的感知却非常准确。当田中的麦子将熟时，小四蛣蟟的叫声就会响起。故道的蝉分为两种，一种是出现的早而少的小四蛣蟟，学名称蟪蛄；另一种就是比蟪蛄大也多了不少的黑蚱蝉。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诗经•七月流火》把一年里每个月的代表动植物都安排的满满的。蜩，就是蝉。小四蛣蟟，是小号的蝉。比一般的蝉出现得要早，在我心里，小四蛣蟟是蝉的先锋，这不，还没到五月，小四蛣蟟就已开始鸣叫。
　　 那是每个人都熟悉的夏天的声音。每年听到小四蛣蟟的叫声，心底就会激起一丝兴奋。时节已是夏至，很快就是蝉的天下，马上可以找蛣蟟爬了。
　　
　　 二
　　 蛣蟟爬是蝉的幼虫，在地下长大，发育成熟后就会打洞爬升到地面蜕化成蝉。
　　 已露出一点缝隙，就剩下最后的一层土皮，但蛣蟟猴就是不去捅破。蛣蟟爬是聪明的动物。它静静地等在地下，等夜色降临，人们回家吃饭，动物已经歇息，危险降到最低，才会出去。
　　 炎热褪去，声音渐息，蛣蟟爬慢慢的伸出一只强壮的前爪，捅破了最后一层薄如窗户纸的土皮。六肢齐用力，把自己挣出躲藏了很久的通道，静一静心神，蛣蟟爬匆匆地奔向远处的树木。在地下的洞里就是靠吸食树木根中的营养生存的，树木肯定就在洞的周围，找到树木并不难。
　　 爬上树，就相对安全了一些，重要的是要把自己挂在树干上褪壳成蝉。用强有力的爪子抓牢树干或垂直的树枝，蛣蟟猴开始金蝉脱壳。先从背部裂开，用十几分钟把自己的头背先挣出来，同时挣出的还有强壮的前腿。现在好了，用前腿抓住自己的壳，再把尾部挣出。最后的危险还没有退去，刚脱了壳的金蝉身子娇嫩柔弱，连翅膀也是软软地蜷在一起。抓紧时间向柔软的翅膀里输入体液，翅膀一点点舒展，最后变成两个带有硬边的透明薄翼。一个小时左右，蛣蟟爬终于破壳成蝉。如遇危险，它已可以展翅飞翔了。
　　 自小就在村外的柳树林寻找蛣蟟猴，对金蝉脱壳的过程熟悉得很。金蝉脱壳，说着容易，但完成起来却是相当不易。除了天敌，因还有许多像我一样寻找蛣蟟爬的孩子。那时的大人们一般是不去找蛣蟟爬的，干了一天的活，他们需要休息。
　　 天还没有全黑，我们低头寻找还没钻出洞的蛣蟟爬。洞口的土皮肯定已经松动，但蛣蟟爬肯定会留下一点点的小孔，技术差点的也许一不小心就把洞口的土全部捅开。眼尖而熟知蛣蟟爬习惯的我们，很容易发现了它的藏身之所并用手去捅开那层窗户纸。见有人用手抠开土皮，蛣蟟爬赶紧向下缩身子，但身下的洞已被自己前腿挖出的土堵住，它并不能缩下多少。把自己的小指尖伸进洞，蛣蟟爬的前爪就会就会以抵抗的形式去抓。一股痒痒的感觉爬上手指，只需轻轻一提，蛣蟟爬就被拽出了洞。
　　 晚一些，就可以在地上捡拾正在向树上爬行的蛣蟟爬，或在树干摘取已经爬上一截的蛣蟟爬；再晚一点，就会发现树干上正在褪壳的蛣蟟爬，嫩嫩的身子已经挣出褐色的壳，马上就要完成由爬虫向飞虫的转变了。
　　
　　 三
　　 一大早，蝉就开始叫了，不知蝉们之间有什么约定，一蝉开叫，众蝉呼应，“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远近的蝉叫成一片。夏至正是干旱的季节，凭以往的经验判断，大早就集合的蝉肯定会叫来一个热辣辣的太阳。
　　 果然，大日头造出一个闷热的中午。静坐家中听蝉，心中却清晰呈现出小时有关蝉的记忆。正是中午时分，狗儿不再追着行人乱叫，躲在树底下耷拉着舌头呼哧着喘。农人们早早收了工，坐在家中、树下扇扇子。只有树上的蝉叫个不停。它们不怕热吗？年幼的孩子总是会问。知了，知了，就是知道了，弄明白后就会内心安静。心静自然凉，所以不觉得热。邻居四哥这样解释。不相信大热天傻叫的蝉还会明白事理，对四哥的话将信将疑。不过他那时已经上了高中，懂得比我们多，也许他说的是对的。
　　 蝉不怕热，母亲也不怕。“冬至饺子夏至面”，夏至了，再热也要给家人做面吃。和面，用擀面杖把面团擀成面皮，再用刀细细的切成条丝。点燃锅台下的柴火烧水。通红的火苗冒出灶台，照红了母亲满是汗水的脸。顾不得擦汗，在冒着热气的锅台上把面捞出，泡在凉水里，母亲又赶紧剥蒜，砸蒜泥。再捞几根腌在咸菜缸里的红萝卜咸菜，切得碎碎的。就等孩子们回来吃了。
　　 大热天的，美美地吃下两大碗凉面，确实是一种享受。只是辛苦了母亲。上班后，吃的凉面条讲究多了，凉拌黄瓜丝、炒茄子丝、炒西红柿卤、炒菜豆丁……要用十样菜再加上蒜泥、醋、红萝卜咸菜，麻汁。但却再吃不出小时候母亲用手擀出面条的味道。
　　 在蝉的叫声里，浑身淌着汗喝完面条，我们都去午睡。小孩子的午睡时间短，很快我和弟弟就醒来了。拿一根长竹竿，口袋里装一把刚收获的新麦粒，我们去果园里粘蛣蟟。柳树、榆树、果树，都是蛣蟟爱驻足鸣叫、吸食汁液的树种。如果赶上蝉多的年份，每年秋后的果树上就会出现大量的枯枝，那是雌蝉把卵产在树枝上造成的枯枝。在夏天里赶蝉，能保护自家的果树。
　　 把麦粒放进口中嚼成粘粘的面团，粘在竹竿的顶头。我悄悄地从后面向蝉靠拢。蝉有一对复眼，两个单眼，但却永远都是蝉眼朝天，看不清来自身后的危险。“知了——知了——”，蝉得意地卖弄着歌喉。是在回应远处的蝉声，还是在吸引雌蝉，弄不清楚。雄蝉鼓荡着肚皮上的两个小圆片，发出嘹亮的声音，一边唱歌，一边吸食着树木的汁液。竹竿上的面团粘上蝉的翅膀，蝉马上发出粗历的叫声，洒下一片尿液，振动着翅膀挣扎，想逃走。
　　 多数时候还是让它逃走了。不像柳树，果树的枝条密，横枝斜逸地乱长，竹竿还没够到蝉就先触动了旁边的枝条而把蝉惊走。不过这已足够了。蝉是恋旧的动物，除非是吸净了脚下枝条上的汁液，总是停到一根枝条上就不挪窝，不受惊动它是不会飞走的。
　　 傍晚了，我们从果园去河边柳树林找蛣蟟爬。捕捉蝉的幼虫，既有利于保护树木，也能获得美食，是每个农村孩子都会有的少年记忆。把找到的蛣蟟爬拿回家，交给母亲。母亲把它们放进盆中，倒进点水，抓一把盐撒进去。在有盐的水中，蛣蟟爬就不能再褪壳成蝉，等攒到一定数量，把它们拿油一炸，就是香喷喷的美食了。
　　 离睡觉还早。我们有时会抱来一堆柴火，在空地上生起火。黄白的火焰窜向天空的时候，几个大孩子就去跺踹火堆周围的树木。“吱——”，树上的蝉受到惊扰，惊叫着洒下尿水，飞离枝头。因为天生的趋光性，飞起的蝉被空地上的火堆吸引，多会吱吱叫着撞向火堆。等在火堆旁的孩子们快速奔忙起来，捡拾投火而来的飞蝉，把它们掐去翅膀丢在火堆旁。每人拿一根细树枝，串了蝉在火上烧烤，很快，一阵阵烤蛣蟟的香味就会弥漫在空气中。
　　 暑热还没有褪去，已经睡下的我们热得翻来覆去的，睡不踏实。母亲就会拿一把扇子，在蝉声的陪伴下，给我们扇凉。一觉睡到天明，我们不知道母亲是何时离去的。
　　
　　 四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方不虚此生耳。张潮过得真是潇洒。但听声容易，真把四季自然的声音听进耳，听出滋味，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不知涨潮听出了什么，反正自己小时只能听到蝉的聒噪。直到后来读书了，才在古人的诗词中，听出了不同的蝉声。
　　 “如蜩如螗，如沸如羹”，是对自然界声音真实的描写。《诗经》总是这样，先真实呈现自然的景色，再由此引申到别处，远不如郭璞来得直接；“虫之精洁，可贵者蝉，潜蜕弃秽，饮露恒鲜。”郭璞笔下的蝉已经被人格化了，它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成了贞士的象征。他的蝉，和朱熹的蝉有的一比了；“高蝉多远韵，茂树有余音”，朱熹的蝉韵致高雅，连带的脚下的树也生机勃勃，是值得礼赞的蝉；让人佩服的还有虞世南的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已是不借他物，靠自己努力而有了影响力的蝉。
　　 对蝉思索最深刻的，当属陆云。“夫头上有蕤，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享，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候守常，则其信也。加以冠冕，取其容也，君子则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岂非至德之虫焉。”文、清、廉、俭、信，竟有了五德。陆云算是很好地给蝉做了一个总结。
　　 这么多的溢美之词，足以让人重新认识这混迹于日常生活的鸣虫。也就难怪很多绘画名家都把蝉作为自己的写意之物了。“知了”，知道了。入了画的蝉就都有了禅意。
　　 可再多的溢美之词又如何呢？美好的事物多是脆弱的。“当三秋之盛暑，陵高木之流响”，居高声远，多么的惬意。但毕竟蝉不知雪，到秋天便会“声嘶嗌以沮败，体枯燥以冰凝”，让人不得不生出生命短暂之叹。而且曹植对蝉的担心“苦黄雀之作害兮，患螳蜋之劲斧”，也不是多余。天敌环伺，在境遇不佳的文人眼中，蝉已不仅是会叫的鸣虫，而是充满危险的弱势形象了。
　　 “蝉本无知，然许多诗人却闻蝉而愁，只因为诗人自己心中有愁，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还是王国维说得好，或高亢得志，或幽怨失意，蝉声都随了诗词作者的境遇。蝉的意象，却已经深深地融入了中华文化的血液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是被明月惊起，还是被惊鹊打扰而鸣？半夜不睡，辛弃疾或许喝醉了。还是白居易明白一些，“蝉发一声时，槐花带两枝”，在炎炎烈日下，坐在槐阴下听蝉，真是不错的享受；“六月初七日，江头蝉始鸣。石楠深叶里，薄暮两三声。一催衰鬓色，再动故园情。西风殊未起，秋思先秋生。”对他，蝉只是生活中的寻常之物，他没有更多地借蝉抒愁，只是把蝉声当成自己思乡和对韶光易逝感想的因子罢了。
　　 我不知道，夏至后的傍晚，古人是不是也会结伴去寻知了猴。以历来文人们对蝉的关爱看，他们是不应该吃蛣蟟爬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