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呼啦——呼啦——”母亲深更半夜坐在煤油灯下纳鞋底、上鞋帮的声音，在我的记忆中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几十年来不时在梦里浮现。
　　 记得我小时候，乡下人一年四季都是自己做千层底布鞋或编织草鞋穿。
　　 在那个物质比较贫乏的年代，千层底布鞋代表了乡村的一种时尚，若是做得漂亮的千层底布鞋，穿在脚上更是一种骄傲和自豪。像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孩子，每次穿上千层底新布鞋，稀罕得摸了又摸，拍了又拍，要高兴好久好久。
　　 千层底布鞋分春冬两季，春天单鞋，冬天棉鞋。这种布鞋穿着舒适，轻便防滑，冬季保暖，夏季透气吸汗。
　　 我们这里是鄂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按照土家族的传统手工制作工艺，做一双千层底布鞋有20多道工序，专门做一双要花上四五天的工夫，还不包括前期准备各种型号的麻绳、麻丝之类和浆裱布壳等等。
　　 “男人的田边，女人的鞋边”，这是过去我们乡下衡量男人女人是不是很能干的一个标准。母亲娘家本来是有条件送她读书的，可是父母亲只要求她学好针线活，做好茶饭，相夫教子，女儿家读不读书无所谓。
　　 在我们湾里，母亲做千层底布鞋的手艺可算是最好的了。每次在生产队劳动间歇或者在家里，湾里的婶娘嫂子们都有求于母亲，有的请母亲给剪鞋样，有的请母亲手把手教她们做鞋。
　　 少数民族婚嫁有很多传统风俗沿袭至今。比如在婚礼次日早上请客吃复席的时候，新娘要给亲人们“散（赠）鞋”，这也是专门为千层底布鞋举行的一场仪式。
　　 在仪式上，新娘除了要给男方的父母兄弟姐妹和媒人赠送千层底布鞋，还要给男方家族和三亲六戚主要成员赠送千层底布鞋。所赠送的千层底布鞋做得越漂亮，新娘在家族和三亲六戚眼里就越体面，今后在婆家也有地位。
　　 接受新娘千层底布鞋馈赠的族人和亲戚除了要给新娘打发红包，还要给新娘和新郎赠送一番祝福的话语。
　　 所以姑娘出嫁之前，都要精心准备几十双千层底布鞋到婆家散发。为了保证散鞋做得体面，一般都要请做千层底布鞋技艺好的人到场，从修剪鞋样到上鞋子进行手把手的全过程指导。每逢这样的场合，母亲就成了湾里的大忙人，而且这是不收取任何酬劳的义务。
　　 我们湾里很少有人买过胶鞋穿，一些妇女也不知道家里人的鞋子是多少码。母亲就给她们教了一个简便适用的方法：用麻绳在脚大指拇根上挽三圈的长度，就等于脚板的长度，大人小孩都是如此，比直接丈量脚板要精准得多。
　　 从此以后，湾里的婶娘嫂子们每次请母亲剪鞋样，都先照着这个方法比个尺寸交给母亲。母亲根据这个尺寸确定鞋子的脚掌、脚跟的宽度修剪出鞋样来，按照母亲修剪的鞋样做出来的千层底布鞋，一般都很合脚并且受看。
　　 二
　　 从小耳濡目染母亲做千层底布鞋，我至今依然熟悉母亲那些做布鞋的繁缛程序。
　　 千层底布鞋的鞋底有笋壳才有硬度，有棕片能够防潮。母亲首先把剪好的鞋样粘在一张正版笋壳上，在这张笋壳的背面再加四层棕片、两层笋壳叠在一起，比照底样修整齐后，用麻丝沿着周边缝一圈。接着用几层白布条整齐地叠起来，沿着鞋底周围圈边。圈边又分多层边和毛边两种。所谓“女人的鞋边”，就看圈边的手上功夫如何。
　　 完成圈边后，再用若干层细布把圈内的空间填充平整。用一块又一块指拇宽的细布，把鞋底填充到大指拇厚，要填得非常均匀，鞋底才平顺。这是一道很精细的基础工序，既考验人的耐心，更检验手上的功夫。
　　 手工纳鞋底，土家方言叫打鞋底。这是千层底布鞋最慢的一道工序，一双大人的鞋底大约要打两千多针，手风快的也要2天才打一双鞋底。
　　 母亲将穿上麻绳的鞋底针在又厚又硬的鞋底板上一针锥过去，一针锥过来，将麻绳挽在手掌手背上，用力扯紧，而且每一针的力度要保持一致，这需要很大的手劲；鞋底要扎得平平顺顺，鞋底上的针脚横看斜看都成行，鞋底中间段的针脚还要凸显民族特色的花样，这要靠长期练成的手风。如果手风不准，用力不均匀，就会把鞋底打成“翘扁担”、“翘巴菌”，最后做出来的布鞋就像“水耙虫”一样难看。
　　 鞋底做完，就开始做鞋帮。最早的鞋帮面料一般是用平板布，后来乡村条件好一些了，大都用灯芯绒做面料。鞋面粘好修齐后，最精细的工序就是用布条给鞋口沿边（包边）。沿边的针脚密度和线型走向是否均匀整齐，可以看出做鞋子的人针线活功夫。
　　 把鞋帮上（连）到鞋底是千层底布鞋最后一道工序，也是关键的一道工序。母亲首先将鞋帮和鞋底前后中心点对齐，做上记号。用粗麻绳一针一针地从鞋底后跟开始上。如果顺利的话，两、三个小时可以上好一双鞋。
　　 母亲做什么事都要求尽善尽美。上鞋子的过程中，鞋帮和鞋底有丁点儿没对齐，哪一针有点不消气，或者外观上有点瑕疵，母亲都要返工，甚至有时一双鞋子上起了，母亲觉得不满意，也不惜拆了重新再上。
　　 三
　　 我们家11个人穿的鞋，姐姐妹妹订婚后的拜年鞋，还有湾里一些人家的婚嫁新鞋，都要指望母亲这一双手。后来姐姐学会了做千层底布鞋，母亲总算有了帮手。
　　 白天，母亲在生产队劳动趁歇气时间赶紧做几针，晚上忙完了一摊子家务活，母亲才有空坐下来，疲倦地拿起针来做鞋子。有时候我从睡梦中醒来，还听到母亲“呼啦——呼啦——”地抽着麻绳扎鞋底或者上鞋帮的声音。
　　 毕竟劳累了一整天，过了半夜母亲不住地打呵欠，上下眼皮撑不住就要打瞌睡。头上的帕子触到煤油灯烤糊了，煤油灯掉到地上打碎了才恍然惊醒；有时昏昏沉沉地一针锥在手指上，十指连心的疼痛把母亲惊醒，母亲把冒着血珠的手指伸进嘴里，吸吮几下又继续操劳着。长期用力打鞋底，上鞋帮，母亲的手掌被麻绳勒起了血痕，时间长了变成了干茧。冬天，母亲一双手指冻起了一道道裂口，打鞋底、上鞋帮的时候不小心麻绳勒进了裂口，手上鲜血直流，疼得母亲眼里泪花直转。
　　 那些年，农村照明的煤油凭票供应，煤油灯也很简陋，就是在墨水瓶盖上插一根小铁皮管，穿一根灯芯。在煤油灯下坐久了，被煤油烟熏的时间长了，脸上、鼻孔里都是黑黢黢的，甚至连口痰也是黑的。
　　 母亲熬夜打瞌睡，好几次摔坏了煤油灯，摔坏了玻璃瓶的煤油灯可以再换，损失一灯煤油却要让母亲心疼好几天。后来父亲就利用废旧的小油漆盒子做成煤油灯，这种油灯只要把盖子盖紧了，煤油就不容易泼出来。
　　 寂寥寒冷的冬夜，母亲在煤油灯下忙着做鞋子。有时夜深了，母亲感觉身寒脚冷，才想起忘记了给火坑里加柴。
　　 后来，凡是母亲给哪个孩子做布鞋，就该哪个孩子陪着母亲熬夜，等鞋子上起了试穿合不合脚。当然，陪着母亲熬夜不光是和母亲说说话，让母亲醒瞌睡，还要不断往火坑里加柴，保证母亲有火烤。
　　 有天晚上，我在煤油灯下看书，等着试穿新鞋第二天上学。深更半夜了，还有一只鞋没有上起。时间越紧迫，母亲越着急，返工次数越多。母亲一边用力“呼啦呼啦”地抽着麻绳，一边埋怨：“每回给讨厌货上鞋子，总是不顺手！”
　　 我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连环画，突然听到“噗”的一声，母亲气得把返工几次没有上好的鞋子丢进了火坑里。我手疾眼快一把抓起来还给母亲。这时我分明看到了母亲眼里露出的一丝歉意。
　　 四
　　 我和弟弟在上学，母亲每次做千层底布鞋都要给我们先做。南方天气多雨，一双布鞋穿不了多久。我们弟兄姊妹多，最先穿的，鞋子已经烂了；轮到后头的，还没得到鞋子穿。
　　 母亲经常埋怨我们上学的几个穿鞋子不顾惜。母亲话是这样说，其实她也知道我们上学的路有多么艰难。
　　 从我们湾里到学校约有4公里，上下雷打包垭口是一段陡梯子，准确地说是一串脚窝。下雨天要把鞋子脱下来提在手上，将脚指拇使劲地剜在脚窝里踩稳当，然后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雪凌天就在鞋子上绑几股草绳防滑。翻过雷打包，要穿过几道陡峭的山湾，半山腰的路是一溜斜坡，雨天路滑，脚很容易从鞋子里崴出来。最难走的还是学校附近那段很长的田坎路，每天去去来来的大牲畜把田坎路踩成了泥潭，我们在这段泥潭里艰难地跋涉，有时上课铃响了，心里一着急，撩开脚步一跑，布鞋就陷进了泥潭里，只好回过身去把鞋子从泥潭里抠出来提着，扑爬连天地奔出那段泥潭。
　　 有一天放学回家，冰雪融化的路上溜溜滑滑，我和弟弟的新布鞋成了稀泥巴砣子。回家后，我们把布鞋烤在火坑里，只顾一边玩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在厨房闻到了有布烧臭的味道，首先就猜到是我的布鞋着了火。因为几姊妹数我最丢三落四，之前我的布鞋烤在火坑里被烧坏过几回。
　　 “还怕不是！”母亲看到我的一只鞋帮已经烧成了渣，鞋底也着了火。母亲又气又急，扬起冒烟的鞋底就要抽我。平时要挨打的时候，我比兔子跑还得快，这回我看母亲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呆呆地站在火坑边任凭母亲发落。
　　 母亲连声责骂，恨不得扬起鞋底把我抽个半死。可是，母亲虽然骂得厉害，并没有把鞋底板落到我身上，而是狠狠地扔到了院坝水塘里，鞋底还在冒烟。
　　 平时挨打我总是赌气不哭，以至于母亲经常说我：“骂不知羞打不哭，长大必定是怪物”。这回恰恰例外，母亲高高扬起鞋底板并没有抽到我身上，我却伤心地哭了。
　　 五
　　 千针万线做一双千层底布鞋，其实不仅仅是一双布鞋那么简单。母亲一针一线做千层底布鞋所付出的千辛万苦，都凝聚着一位母亲对孩子们的爱。
　　 母亲年老的时候，后背佝偻了，一双手掌被麻绳勒的老茧还在，一双手指伸不直了。这就是母亲几十年来做千层底布鞋留下的纪念。
　　 2008年2月，82岁的母亲带着千层底布鞋的技艺，带着一双伸不直的手指拇，带着一生的辛劳去了另一个世界。
　　 如今，在利川城北门有十几个老年妇女一年四季在街边桂花树林下摆摊，边做边售卖千层底布鞋，边做生意边跳广场舞。这些都是随子女进城的乡村女能人。她们不愿进城吃闲饭，不给子女添负担，靠着千层底布鞋手艺在城里挣钱。
　　 母亲要是生活在这个年代，也许就是她们之中的一员。
　　 慈母手中线，儿女脚下鞋。千层底布鞋，是母亲留在儿女心中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