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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五周年】父亲的煤矿生活(散文)


作者:一棵艾蒿 秀才,1041.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267发表时间:2020-06-24 12:31:33


   父亲有幸成为胶东第一座煤矿的第一代矿工是七四年。那天他骑上家里唯一的破自行车,去那座煤矿报到。十九岁的父亲,正是风华正茂好年华。他新理了发,留了个偏分头,破天荒去县城浴池洗了澡,在206国道上,基于对未来新生活的憧憬,父亲满面春风,竟然在骑自行车时两手大撒把。偶尔见一辆12马力拖拉机,父亲毫不客气就超过去。看见拖拉机,父亲禁不住就笑了。当时父亲还有一个职业可以选择,去公社拖拉机站学开拖拉机,就是75马力“东方红”拖拉机。那年月,开拖拉机也是满威风的,就像今天开奥迪宝马一样,父亲毅然选择了去煤矿。说起来,父亲去煤矿还是靠关系才去成的。父亲跟人炫耀光辉历程,总是说,他一辈子最大的贡献,就是把那座煤矿挖空了。你想想,挖了一辈子啊,不信挖不完它。父亲笑着说,脸上的表情异常生动。天晓得父亲到底挖了多少煤,别人要是问起,你一辈子挖了多少煤?他指了指远处的大山,说看见了吧,那些煤堆起来,就跟那座大山一样高。说着,眉毛还一挑一挑的。吹牛皮吧,能有那么高?父亲说,半点也不吹,可能比那座山还要高。
   说起煤矿,父亲的眼神瞬间就亮了,他说计划经济那会儿,公路上那些排队拉煤的拖拉机和解放牌汽车。父亲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公路上跑的几乎全是拖拉机,大的拖拉机,小的拖拉机,红的拖拉机,绿的拖拉机,全是去煤矿拉煤的。那时汽车很少,父亲上班途中,就看不到拉煤的汽车,十辆二十辆拖拉机过去后,才能看到一辆两辆拉煤的汽车。父亲早上从家里出发,要四十多分钟才能到矿上。一路上,父亲看到的拖拉机,几乎全是拉煤的。那些司机,敞开车窗,赤着膊,肩头挂根油腻腻的毛巾,边开车边朝窗外吐痰。
   父亲有时候会争强好胜,把自行车前轮紧贴近拖拉机的后轮,伸手抓住拖拉机的后把手,让拖拉机带着自己前行。这样,父亲就省下力气,以便到井下挖煤用上。若干年后,父亲每每回忆追拖拉机的惊险场面,额头上就会冒汗。他说,追拖拉机危险性很大,一要胆大,二要技术好。自行车的前轮距拖拉机的后轮仅有10公分左右,有时候风大,特别是顶头风,前轮稍稍一歪,就和拖拉机后轮靠一块了。只要贴上去,自行车前轮就会立刻弹出,猝不及防情况下,自行车就会在外力的作用下摔倒。父亲后怕地说,摔个眼青鼻肿是经常的事,弄不好得腿断胳膊折。70年代中后期,父亲上班就一直这样,风吹着他的偏分头,就像一道风景。到了矿上,父亲对拖拉机司机一笑,摆摆手,然后朝井口走去。
   下井后,父亲就像一头豹子,在工作面左冲右突,他的力气好像永远都使不完。一把圆弧形的短柄铁锨在他手里犹如耍大刀的关公,左右开弓,攉起煤来如刮风一般。
   攉煤,是采煤工人的专用术语,他们不叫采煤,也不叫铲煤,而是叫攉煤。一个攉字,很形象地将采煤工人在井下的动作体现出来。父亲攉煤时,一般使用两把铁锨。一把是圆弧铁锨,一把是长柄宽口铁锨。父亲先用圆弧铁锨,这锨小巧玲珑,当工作面响炮以后,父亲冒着浓烈的烟雾第一个冲进去,父亲看着那些坍塌的乌黑锃亮的煤块,小山似地隆起在他面前,而脚下便是运煤的溜子,心里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笑容。溜子活动了,父亲这时候便拿起那把圆弧形短柄铁锨,开始攉煤。父亲左边攉一气,右边攉一气,跟划船似的,往溜子里拼命攉煤。父亲在蓬松的煤堆上攉开一道口子,再顺着这道口子往下攉,一直攉到底,攉到最底层。见底后,父亲又改圆弧铁锨为宽口大锨,沿着坚硬的地板,一大锨一大锨往溜子里翻。这时候,父亲就不叫攉了,而是叫翻。采煤的术语有很多,不同采煤方式用不同术语。父亲说,得抓着底翻。看着一个工作面采完了,又采另一个工作面,父亲说,谁说胶东无煤,胶东的煤有的是,怎么攉也攉不完,怎么采也采不尽。
   父亲很快就在他工作的班组出了名,一年就当上了班长。父亲所在的煤矿一共有四个掘进队,四个采煤队。父亲分配在采煤四队,后来采煤队改成采煤工区,父亲一直在采煤四区。
   父亲虽然留有偏分头,但这不影响他进步。他入矿第一年即被评为先进生产者,还入了团,还被提拔为工区的团支部副书记。这时候,时代悄然在发生着变化,父亲受到了这些变化的影响。他看到城里有留长发的青年人,觉得留长发很酷,也模仿起来,把偏分头留成了长发,成为那个年代的时髦青年。后来,父亲还穿起了喇叭裤,正因为这个,父亲被矿工会主席点名批评,矿工会主席是老革命干部,看不惯留长发穿喇叭裤的年轻人,把父亲说的一无是处,认为父亲不走正道,浑身上下沾染了资产阶级坏习气。他在大会上批评说,留长发,穿喇叭裤,这像什么话!什么人穿喇叭裤,留长发?只有社会上的不良青年才穿喇叭裤,留长发。就这样,父亲被认定为思想上出了问题,正在往资产阶级道路上滑行。在工会主席的提议下,矿团委撤销了父亲采煤四区团支部副书记的职务。然而父亲并没有改正自己的错误,他宁愿被撤销工区团支部副书记的职务,也不愿把长发剪短,把喇叭裤换掉。父亲说,穿喇叭裤难道就是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吗?我可是爱煤矿的。
   父亲想让时间来证明,他穿喇叭裤,留长发,并不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而是他的爱美之心在驱使。父亲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升井后,父亲把矿灯交到矿灯房,去矿工澡堂子洗了澡,穿上心爱的喇叭裤,去食堂打饭。工友说,你还敢穿喇叭裤?父亲使劲将长发一甩,说我怎么不敢穿?我就是要穿出去,让那些守旧派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父亲拿着碗筷,走在从宿舍通往食堂的主干道上。他的右前方是主井,一抬头就能看见高高的天轮在转,天轮北面是煤仓,煤仓旁边就是煤场,能听见拖拉机在煤仓下面放煤的声音,煤场跟前还停着几辆拖拉机,几个满面煤灰的装煤工正在往拖拉机拖斗里装煤。父亲看到这些,大声地对工友说,看,这就是我们火热的煤矿生活!父亲就像一个诗人,被眼前的景象感染了,他要作诗,歌颂社会主义新煤矿。父亲经常这样,在打饭途中,看到某一事物会浮想联翩,激情迸发,这引起了几个打饭女工的注意。她们对父亲指指点点,悄声说着什么,然后一齐笑了。事实上,父亲早就注意她们了,他之所以这样,就是要让她们看到他,注意他,如果其中有哪一个女工喜欢上他,岂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不过,这只是父亲的一厢情愿,那些煤矿女工的眼光高着哩。父亲知道,像他这样的井下矿工,“煤黑子”,那些女工是瞧不上眼的。她们能注意到他,这对于父亲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了。父亲为此得意了许多天,对其中一个女工念念不忘,意淫了很长时间,直到女工有了意中人为止。
   这个女工,是父亲早就看好了的,她在矿灯房上班,个子不高,长的小巧玲珑,有点像古代的女子。这是父亲后来想起她的樱桃小口,联想到画像上面的唐代女子,与那个女工真的是一模一样时,才觉得她是从唐代穿越而来的。饱鼓鼓的圆脸,柳叶儿眉,典型的樱桃小口,清澈而略显忧郁的眼睛,只不过比古代女子少了一个型号而已。父亲真的是慧眼识珠,他对那个女工喜欢的不得了,父亲甚至想,煤矿怎么能有这样的女子?是的,在父亲工作的煤矿,尽管女工不多,父亲再没有看到过一个像模像样的女工,父亲唯独喜欢的这个女工。
   父亲因为喜欢这个女工,也就连带喜欢女工工作的矿灯房。每次下井,父亲都要去矿灯房领矿灯。矿灯房连着井口,矿工们从矿灯房领出矿灯,直接从走廊到达井口,然后排队,一拨一拨走进罐笼,下到井下后各自去往各自的巷道,工作面。父亲把矿灯牌拿出来,从小窗口递进去,然后歪着脑袋往里看,看那个长着一双杏眼,有着一张樱桃小嘴的女工在不,若是她在班上,父亲就朝她点头,微笑,说拿灯。说罢,就含情脉脉地盯着她的一双杏眼。有时候,还不忘看一眼她的樱桃小口。当父亲把热辣辣的那一束目光定格在她饱鼓鼓的脸蛋上时,女工忽然脸红了,有些不自然了,这让父亲异常兴奋,他以为她对他热辣辣的盯视有了反应,待她把矿灯拿给他时,她都不敢看他。她显得有些慌乱,她不敢看他,就意味着她心里对他有了某种好感,父亲在拿灯的瞬间,甚至想接触一下她的手,因为他长这么大,一次也没有摸过异性的手。父亲很想知道,触摸一下那个女工的手,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是,父亲没有触摸到她的手,因为她并没有把矿灯递到他手里,而是直接扔给他。尽管这样,父亲仍然感觉到矿灯上女工留有的余温,父亲把矿灯抱在怀里,让自己怦怦跳动的心脏触摸到女工留下的余温。
   父亲后来回忆说,他下井领矿灯时,如果那个女工在班上,他今天的采煤量就多。如果那个女工不在班上,他的情绪就有些低落,他班上的采煤量就不如昨天。有一天,父亲的班组竟然放了卫星。父亲觉得奇怪,他说邪门了,这真是邪门了。一起攉煤的工友就笑,说邪啥门啊,不就是你今天看见那个什么了吧。父亲问,我看见了那个什么?工友说,不就是看见那个她了吗?父亲恍然大悟,哦,就因为看见那个她了,才放了一颗卫星吗?工友们笑着说,那当然啦,不看见那个她,你能放卫星吗?父亲说,我想放卫星,怎么着也能放了,还用得着看见她吗?工友们接着又说,你吹牛皮吧,你不看见那个她,你能放卫星吗?父亲经常和工友这样插科打诨,开一个原本并不是玩笑的玩笑。父亲觉得,煤矿生活其实是枯燥的,找一个与女工有关的话题,翻来复去说,说的颠三倒四,说的大家哈哈大笑,也挺有意思的。
   父亲的名字赫然登在煤矿的光荣榜上面,父亲的班组成了明星班组,矿工会在整理父亲的先进事迹时,曾请示过工会主席,问父亲的先进材料整理不整理,上报不上报?矿工会主席皱了皱眉说,该整理还得整理,该上报还得上报。工会主席还对父亲穿喇叭裤的事耿耿于怀,但父亲的班组放了卫星,矿领导非常重视,要树立几个大干快上的典型,让工会整理材料,工会主席也得顾全大局,以大局为重。工会主席指示专门写材料的工会干事,去父亲的班组蹲点,采访四区的支部书记和区长,采访父亲,然后把材料整理出来。半个月后,父亲的材料被工会干事整理出来了,父亲说材料一共总结了四条经验,但一条也不是父亲心里想的那样。他们把我拔高了,其实我哪有那么高的境界。父亲笑着说。
   父亲在工友的撺掇下,开始对女工展开追求。他先用一张纸条包裹住矿灯牌,在递给女工的同时,一并递了过去。然后又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想办法让人送给那女工。他在信中告诉女工,他是采煤四区一班班长,他之所以给她写信,是喜欢上她了。他在信中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个共同目标是什么呢?就是建设一个新煤矿,为尽快实现四个现代化,贡献我们大好的青春年华。父亲在信的末尾,动情地说,你肯定看到了光荣榜,那上面有我的照片。你知道吗,只要我看见了你,我的班组就能创下最高采煤记录,那是因为我看到你后,就增添了无穷无尽的力量。相信我,我会放出更大的卫星。父亲写完,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然后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
   女工看到父亲的信后,非但没有受到感动,相反很平静地把父亲的信揉作一团,扔到地上。父亲不知道,其时已有好几名矿上的子弟在追求她,父亲在女工眼里,根本就瞧不上他。但父亲没有陷入单相思的危险境地,他在等待女工给他回信的同时,精神依然饱满,他对工友说,再放一个卫星让她看看,不信她看不见。果然,在矿上又组织的创高产的活动中,父亲的班组放了一颗大大的卫星。
   在那些日子里,父亲喜欢骑自行车到外面走走,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到外面看排成一行的拉煤车队。你们没看见哪,从煤场一直排到草坡,差不多有五公里长。父亲说的草坡,是煤矿附近的一个村庄。好家伙,父亲一看这个场面,立刻激动起来。他即兴创作了一首打油诗:拉煤的车像游龙,排队排到黄县城。嗯,计划经济就是好,矿工个个吃的饱。父亲嘴里哼着打油诗,看着这些拉煤的车辆,忽然灵机一动,他想把这些车辆数一数,看一共有多少车辆。于是,父亲从煤矿大门口开始数起,一辆一辆数:一辆,两辆,三辆,四辆,五辆……
   父亲一直这样数下去。他数的很仔细,很认真。数到拐弯处,父亲记录下来:34辆。接着,父亲的面前出现了一条笔直的大路,有十好几公里长。那些车辆,像一条蠢蠢欲动的长龙,盘踞在公路上。父亲慢慢骑着自行车,骑得很慢很慢。他像是在检阅这些车辆,又像是在对这些车辆行注目礼。不知为啥,父亲真的举手,对着这些车辆行了一个极不标准的注目礼。随后,父亲伸出食指,继续数点这些车辆。父亲从头至尾数完后,得出结论,一共98辆拉煤的车辆。
   “你们说,这98辆拉煤车,什么时候能拉上煤?”父亲回来问工友。
   “最后那几辆拉煤车,大概得明早上了。”工友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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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文章写了当煤矿工人的父亲的一生。他在最好的年华投身于胶东煤矿,在那里,有他最好的年华,也有暗恋的人,还有暗恋出局后的伤心失望,为了心爱的女孩,他加紧干,拼命干,争取放卫星,但眼高于顶的女工却没有将父亲放在眼里。失望之余,父亲全心放在工作上,他热爱这份工作,喜欢挖煤,将黑乎乎煤挖出来,投入工业生产中,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是他的愿望。他为了这个煤矿贡献了一辈,甚至差点丢了性命,一次瓦斯爆炸,死了12名工友,直面了死亡的威胁的父亲,却是用更深的感情投入到工作中。本文描述了一代矿工的一生,他们用青春和汗水为国家的建设献了一份力,给他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编辑:千骑卷平冈】【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627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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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千骑卷平冈        2020-06-24 12:33:48
  谢谢赐稿晓荷,期待更多精彩。
2 楼        文友:孙巨才        2020-06-26 12:02:21
  为作者能有这样英雄的父亲而感到骄傲与自豪!情真意切,感人至深,语言生动,人物鲜活,煤矿生活气息特别浓厚。我拜读学习,热烈点赞!
3 楼        文友:何叶        2020-06-27 12:26:51
  恭喜精品,吉祥老师真棒!红包五元已发!
何叶
4 楼        文友:一棵艾蒿        2020-06-27 18:12:50
  感谢主编改稿,看稿,辛苦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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