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走样的端午(散文)
一
妈妈在世时,对端午这个节日很在乎,很敬重。与我读书后了解的端午节,真的是大相径庭。她把端午过走样了。
还记得,四年级时,老师布置了“我的端午节”作文题。我问妈妈怎么写,她呵呵笑着,说我读错了“端午”两个字,妈妈读“当五”,而且强调说,一定是“五”,我记住了,农历的五月初五过端午,“五”是对的。作文交给老师,老师红色笔纠错,拨乱反正,还是“端午”。
我觉得妈妈知识太贫乏了,她已经不能教我。怕伤妈妈的自尊,也不再追究“当五”两个字为什么是错误的。妈妈对节日的敬重心,来不得半点亵渎。
我家的菜园地就在村东河边儿,不经我家地不能下河采芦苇叶。其实,距端午还有十几天,妈妈就将菜地下的芦叶采光了。
可能是她自编的“当五歌”,曲调从妈妈嘴里出来是正宗的,很美,我拿小凳坐在她身边看她叠芦叶。
“一岸的眉眼儿,绿绿的,香香的,编成了队儿过当五……”现在只能记住这些歌词。“媚眼儿”就是芦叶的样子,码在一起就是排队。这是妈妈享受美的时候,可能也是在给我启蒙。妈妈在歌声里,手指巧灵,样子温软,眼儿流露出对我的期盼。在小时候,我就知道这个节日是用来驱邪的。从小,我体弱多病,因为出生三个月患过小儿脑膜炎,妈妈常把我抱在怀中,捋着我的腿,说些庆幸的话。妈妈的呵护和祈祷,才使我长大。
这段歌词是妈妈的原版,也是绝版,我依稀记得。可能也是走样的,声音远逝60多年了。
二
芦叶泡好后放进大锅里文火慢煮。妈妈煮芦叶是为了熬煮一锅药汤。好几种山地的野草都倒入锅中,金银花、野菊花、灯芯草,还有狗椒。芦叶煮熟以后,是好闻的草药味儿。汤料不舍得丢掉,留一些泡米。妈妈说,生不生病,全看“当五”粽叶一绳绳。出锅的芦叶,这时才叫“粽叶”,用绳穿起来,挂在屋檐下见几个日头,妈妈说是采阳光的气味,可以祛病。似乎“当五”日可以管全家人一年不得病,福康平安。我想,妈妈在这个节日是最虔诚的,虔敬之心不走样。
五十年前包粽子,不像如今,材料要什么糯米,还分长粒圆粒。在胶东半岛普通大米也很少,我们生产队有一片水稻田,队上每年可分几斤米,分米不叫分米,叫“分香”,可见其贵重啊。妈妈舍不得过一个端午就倾其所有,总要预留出一些,好做“药物”。
妈妈不知从何得来的“偏方”,我感冒发烧,她就用一个泥陶碗在锅里熥,泥陶碗的味儿,和着米香,吃起来简直可以撒欢。也怪,生病的我,吃了米饭就好了。后来妈妈说我是得了馋病。我体质不好,居然小时候没有动不动吃药打针,可以证明妈妈的诊断是对的。
大大小小的器皿放在磨盘上,端午前就泡上了食料。
小红豆,臌胀胀,就像湿润的红唇在碗里。绿小豆,闪亮眼,就像夜空的星星落于水中。黄灿灿的玉米粒,胖嘟嘟,看着暖心暖意。妈妈最喜欢玉米粒包粽子,香味地道。豌豆粒,圆溜溜,妈妈说,那可是粽子里的眼。胶东收麦正在端午节前几日,妈妈总是去自己园地撸一些还带着绿意的麦穗,手掌一搓,很饱满,妈妈说,半熟的麦香,才是最好,怎么好,她说不上。一旦包在粽子里,是混合香,我深爱那个味儿。
纯色的粽子也有,红红的高粱米,看着心花怒放,不过,不用芦叶包,是取一个完好的玉米皮,两端用玉米叶系住,鼓鼓的,就像一根粗短的棒槌。还有一色的黍米包的粽子,掰开看,就像拢在一起的金粒,又像天上的星星。妈妈说,吃黍粽,长大挣金。妈妈的愿望也成真了,我参加工作,赶上黄金时代,遍地黄金。好好工作,吃穿不愁,胜过拥金佩银。
食料在妈妈泡制的草药汤里,用不着下锅就出味,药草的香,弥漫在屋子,也给那些食料以特别的香魂。所以我们家的粽子总是很受邻居的欢迎,邻居六母每年还端着她包的粽子换我家的粽子,走的时候说:“义子媳妇闯朝鲜开饭馆就招人,六子婶就笨得学不会。”其实,六母想掩饰尴尬,走后妈妈很高兴,说,让她一辈子馋我们家的粽子!妈妈留下一两个尝尝,那些都让六母拿回去。妈妈说,你六母家人丁多,小男子汉赛着吃,一堆粽子也怕蝗虫过,包不起粽子啊。
三
那年代,粽子里包肉简直连想都别想,但贫穷不会限制人们的想象力。为了让粽子掰开有个好颜色,妈妈居然将西红柿切成块儿包进去。
粽子熟了,掰开,那红红的柿色就漫溢开,就像炸了一样,那才叫灿烂。吃起来泛着微微的酸,妈妈说开胃,的确,小时候我不喜欢吃粽子,妈妈调的这些馅料让我喜欢上了。那时节,包上大枣是奢侈,包上“伊拉克枣”(老家就这样叫,其实就是“蜜枣”),那可甜得腻歪人啊。
包什么,都是妈妈的发明。就连咸干鱼都包过,上高中带干粮,我最喜欢带咸鱼粽子。屋后一片薄荷,妈妈也采几片叶儿包进去,薄荷的淡香,氤氲在水蒸气里,吃起来舌尖有微微酥麻的感觉,妈妈说,薄荷可祛邪防疮,一点味儿就赶跑了毒气。
陪妈妈包粽子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那年妈妈在院子里包粽子,响婶借我家的石锤捣米,将锤把儿弄断,响婶满脸惊惧地进院子,声音也不响了,妈妈看了说,来不及就拿点料回家包去,那“锤把”认生得很!“认生”是指别人用不顺手。妈妈起身舀几碗食料,响婶谢过,下午就送来粽子给我家。其实锤把折断了她也很为难,要恳求人做一把,但妈妈的性格是包容的,不会给人难堪。就像妈妈包粽子,什么都可以包进去,她容得别人的错,从不让人下不来台。
妈妈欣然接受了响婶的粽子,马上拾几个还回去,叫“满碗”。领别人的情,吃着也有滋味。这是妈妈所想,她和人相处从未红过脸。
端午节的粽子,在妈妈的手里走样了,可是妈妈的精心创造。粽子走样了,习俗却丰盈了,情更丰满了,一颗心没有走样,热爱生活,善待邻里,希望家人平安日子向好的心愿比粽香还浓。
妈妈不到五十岁就去世了,邻居遇到我说,好人总有坎儿,老天爷不将就……
妈妈是以善良关怀生命的人,自己却早逝,让我心疼一辈子。端午节驱邪逐疫,妈妈用尽了心思,我追念她,记住她的好。
四
守好门户,是妈妈在端午节的大事。能跟着妈妈爬山了,总在这天起大早,要的是趁着太阳还未出,去沾点山野的露水,这叫端午“拉露”。端午节这个仪式,意思大约是感天地之灵气,承雨露之恩泽。天地人,借露水而三合一。裤脚要扎死,防止蚊虫钻进来,人在青青的草窠里跑,晶莹的露珠在身边飞,很美妙的体验。
“过年的鞭(鞭炮),当五的露,我儿长成小老虎……”这是妈妈编的儿歌,其中的逻辑关系,很难解释清楚,或许就是一种心愿吧。妈妈说,蝉儿饮露,蚂蚱喝露,连蝴蝶都要沾露水,看看儿的小胳膊小腿儿,沾点露水才会粗。裤角湿漉漉,回家赶快脱。这是驱疫的仪式,露水未必可以“灭疫”,但在医疗极度薄弱的年代,求安祈福之心令我崇敬。
从地头沟边采一抱艾蒿,艾蒿上满是露珠,从河边折几根柔柳枝,将柳枝弯成一个圈戴在头上,跟随妈妈回家。柳枝插门左,艾蒿挂门右,把个街门五花大绑,真的好隆重,我总是将这个场景与春节贴对子联系在一起。妈妈说,鞭炮响惊老虫,艾蒿挂是为了驱蚊辟邪,柳枝摆动是留住福气,各有讲究。
长大以后,我懂得了艾草的作用,知道了艾灸治病,煮艾蒿水洗疱疹,艾蒿熏蒸,艾蒿洗浴,民间习俗,有着朴素成分,更有其道理,百姓生生不息,积累了多少宝贵财富啊。
那日我看微信,一朋友说,“艾蒿”两个字很吉利,好浪漫,原来“艾”谐音“爱”,“蒿”谐音“好”,民俗文化的不断发展,这样的寓意不可挑剔。走样了,变得却越来越美好,有何不可。“走样”也好,就像女大十八变,蝶变趋美,走样图新。
端午的早晨,妈妈早就起来了。趁着我还在睡觉时,为我的手腕脚踝扎上“五子”,有人叫“扎五索”,挑五彩线,拧成一根绳,五色是红黄兰白黑,也可换成别的颜色的彩线,妈妈叫“扎五子”,说寓意就是“保安康”,村民说“扎五索”,就是“栓命索”,意思是一样的。端午节前,肩挑货郎们挑着担子沿街叫喊,生意很好,我们曾经围住看,筐子里装满了彩线,我们喜欢听货郎唱着吉祥的歌谣,他们走街串巷,我们跟在后面,也帮着吆喝,一些女人听见就出门“剪彩”,讨个吉利。我妈妈总是亲自做,一点也不含糊,或许她喜欢享受这个为儿保安康的过程吧。
五
端午节小孩子胸前还挂香荷包。荷包里装着香料,肯定有搓碎的艾蒿,别的我就不知了。荷包上绣着小老虎的彩线图案,我想,大概还是福佑平安的意思吧,老虎威风凛凛,奔如风,吼若雷,世上哪有什么动物可比得上老虎。
记得有一年,妈妈在荷包上绣了雄鸡图案,我属相是鸡。六母看见了,第二年给她的九个孩子都绣了属相图案,六母家也有两只“鸡”,我看了觉得格外亲情,就像我有了亲兄弟。
好像到端午之后的第一场雨,妈妈才用剪刀剪断“五子”线,将彩线送到雨中,意思是小难小灾随雨去……
“当五”,五月五,正当双五,妈妈将个端午叫走样了,但也不是没有道理。读书时,认真学习过屈原的《涉江》和《怀沙》,知道端午,就是“端五”、“重五”的意思,“端”有“初”的意思,按地支推算,每年的五月又叫“午月”,所以五月五又叫“端午”。
端午,是一份丰厚的文化遗产,如果妈妈活着,我想,还会走样,因为她对节日是虔诚的,对美好的追求始终不停,创造并丰富端午文化,妈妈的心一直在求变图新,在儿的心中,有一本故事书,题目是“妈妈的当五”,我读着读着都“走样”,只能用情感不断填充着不足,更多的是理解妈妈的心,那才是儿子一辈子都不能读完的书。
如果妈妈还活着,我会领着她走走大江南北,看看赛龙舟,听听吟诗会,目睹纸鸢满天飞……点一个快递,捎来什么广式苏式粽子,什么咸肉粽、枧水粽、豆沙粽、椰蓉粽、莲蓉粽、烧鸭粽、猪油豆沙粽、叉烧蛋黄粽……给妈妈摆在眼前,妈妈会说,眼花了,这粽子,怎么都走样了,不像妈包的,不得了……
昨晚做了一个梦。我提着网购的粽子为妈妈过“当五”,她看了看大惊失色,说,可了不得了,走样了,走样了!原来粽子都用白白的棉线包扎着,她舍不得。妈妈包粽子用的是撕成窄条的玉米叶,黄黄的稻草,绵绵的蒲草,柔韧的葛藤,哪舍得这样破费啊。妈妈说,儿啊,当年你给妈背诵的啥“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怎么就忘记了呢?妈妈,今非昔比了,日子丰裕,别再为一根线纠结了好不好?妈妈低声嘟囔:节俭的传统该留就得留,别走样了……
我告诉妈妈还有一种可以香满屋的“荷叶粽”,她说,图省事,一张荷叶,显不出手艺。不过,妈妈一定心底佩服,她坐不住啊,下一年,她会玩一个新花样。
在外多年的儿,有妈妈裹粽儿必归。妈妈“采蒲裹粽待归期”,儿问今年翻出何花样?不敢说“走样”两个字,生怕妈妈嗔怪儿。
妈不在了,儿想吃妈妈的“当五”粽子的梦还在。
2020年6月2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