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我的生命里有一棵树，是不可或缺的，那棵树一定是榆树。如果有一棵树成为一家人的依靠，一定也是榆树。许多年来，这棵树不仅扎根在这片土地上，还扎根在我的心灵深处。由于地域的不同和气候的差异，我的脚步并没有赶上榆钱的鲜嫩。不过，能够站在它的面前，我已经感到了莫大的欣慰。
　　 这棵树，从想象中走出来，我并没有多少惊喜。它只是一棵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树，也是因为普通，才扎根在这片土地上。这棵树有一搂多粗，树皮嶙峋，枝条舒展而漫卷着，向上斗拱而起，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圆。此时，秋意甚浓，榆钱已然变成了浅浅的黄色，被绿叶夹在枝头间，就好像是一只只虔诚于心的手，满满地捧着，奉向天空。
　　 因为失去了往日的热度，欲望减退，让树上的榆钱得以丰盈。微风轻送，就有几片榆钱在眼前飘落。我弯腰拾起一片，掂在手心里。眼前的老屋有着无限的苍暗，那乌黑的瓦片上铺洒着许多榆钱。它们掉落下来却又依依不舍，就如我手中这一片，已然擎在心头。
　　 我的脑子里在畅想着榆钱最为欣欣向荣的时刻，枝条下垂，一嘟噜一嘟噜的榆钱，绿莹莹的，泛着迷人的光泽。这是一棵充满了母性之爱的树，树冠浑圆，在这个大大的圆里，无数的榆钱正洋洋洒洒，随风飘落。不是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都是那么的生动，有的很随意，很简单，却把生命的弧度画得非常优美，这些正是生命的意义所在。此时的我，站在树下，感觉到它温情的抚慰，一股暖意潜入心怀。
　　 这里是我的老家，严格意义来讲，应是父母的老家。他们从这里走出去，走向无边无际的大森林，这里也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来到这里，了却了多年的心愿。这里的树没有大山里那么茂密，仅有的几棵树稀稀落落，连不成片。听母亲说，这棵树是和这个家有缘分的，不管怎么铲，怎么砍，都阻止不了它在这个家的位置。
　　 在乡下最常见的树，莫过于榆树了。没见过谁去种植它，也没见谁去护理它，抽冷就冒出一棵来。它是怎么来的？是从哪里来的？菜园里突然就长出这么一棵来，长得也不是地方。母亲用锄头铲两下，没有铲下，只好用手去拔除，这树根丝丝缕缕，又细又长，够亲土的，怪不得这么容易活呢！母亲随手把它扔到了栅栏外。
　　 这么一棵不起眼的树，没有谁去理会。在每天注视的目光里，应该忽略的是什么搞不清。只是这棵树怎么就挡了菜园的阳光，才发觉这棵树长的不是地方啊！这块菜园维系着一家人的生计，容不得半点儿亵渎。母亲连忙用刀砍去，这点儿遮挡瞬间就没有了，阳光重新普照菜园。
　　 没过两年，这棵树没有节制地生长，招招摇摇，兀自欢喜着，好像一个傻大姐，一天天就知道淌哈喇子般的乐，没有一点儿愁容。当枝条笔直地指向天空，也把母亲的目光引向无边的蔚蓝。兼容它需要把自己的意识更新，母亲就觉得这棵树的非同一般，好像看清了它的前途与未来，就笃定它的作用非菜园能比。
　　 兼容它需要有一颗包容的心。树矮的时候，投下的影子也不大，遮不了许多菜地。树慢慢长大了，影子虽然也很大，却超过了菜园的范围。就这样，这棵树在母亲的关爱下，渐渐成长起来。她这一刻的思想转变，就好像一块普通的石头在瞬间变成了宝石，闪耀出璀璨的光芒。
　　
　　 二
　　 在那个苦难的日子里，粮食是非常奇缺的。榆钱掺到粮食里，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时所食用的粮食里，有一半儿的添加是玉米核子。把它磨碎，泡软，掺到玉米面里。这种混合面着实有些粗粝，吃到肚子里，会引起消化不良，会让粪便燥结，会给排便带来很大困难。母亲那时候每天的任务，就是帮助她的孩子们排便，有哪个孩子遇到了困难，就会撅起屁股，母亲用她的头卡儿往外抠。在那个日子里，孩子们都捧着饭碗，面面相觑，欲哭无泪。这难以下咽的饭食，不吃又能去吃什么呢？
　　 一个漫长的冬季过去了，迎来无比欣悦的春天。榆树上萌生出嫩绿的榆钱，这是一年之中最让人欢欣的时刻！把榆钱掺进混合面里，口感增加了，肠道润滑了，排便通畅了。总之，这个日子来临了，是上天赐予来的，是不可替代的救命粮！
　　 那时不是家家都有这样一棵树的，有些人家的树是杨树，那个叶子又苦又涩，是不能食用的。家里有一棵榆树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是让人嫉妒万分的。那时，奶奶还健在，她踮着小脚，拿着小板凳，坐到树下。她不纳鞋不补衣，她在干嘛？她在看护这棵树呢，树上的东西金贵着呢，让谁给弄去，可损失大发了。
　　 野地里有些野树，里面间杂着一些榆树。既然是野地里生长的，就和谁没有关系了。离家不远就有两棵，早有人在爬上爬下。此时，树上的榆钱还没有充分展开，还看不出“钱”的模样呢。这时候给撸下来，真的可惜。奶奶不免叹口气，对那些人说：“你们这些人可真是，就不能再等两天？
　　 树上的人这样回答，“老太太，我家要是有你家那棵树，我就等两天了。这棵树我等不起，今天不撸，明天就不是我的了。再说，现在正等它下锅呢。”是啊，这时候不撸就没了，家家都到了快揭不开锅的时候，再等两天，人都饿完了，还拿什么活呢？
　　 春风煦暖，阳光遍洒，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润的气息。那一串串的榆钱随风摇曳着，在相互摩挲，相互碰撞，似乎发出“铃铃铛铛”的脆响。此时虽然还很轻飘，却觉得已经沉甸甸的。小小的榆钱竟然如此的沉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上树采收榆钱的任务，都是由大哥来担当，他那时刚刚十五岁。那时父亲远在千里之外的林场工作，一年到头不回来两次。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人替母亲分担家庭的重担。他主动辍学回家，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养家糊口。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过早地承担起家庭的重任，实属无奈啊！
　　 当春天来临，榆树丰盈满枝，大哥就像一只轻盈的小猴子，十分灵巧地爬上树去。他是伴着这棵树长大的，对这棵树太熟悉了。榆钱青翠，一颗颗饱满而沉实，一把把将它们撸进口袋里，是一项甜蜜快乐的工作。口袋很快就溜鼓起来，满满当当，让收获的人喜不自禁，笑容可掬。
　　 收获榆钱其实是很难的，越是梢头的地方，榆钱越丰厚，采收也越困难。不损坏树木，又要把榆钱采收到，就需要胆大心细。大哥利用一架长梯就可以办到，此时他又是一只轻灵的鸟儿，飞跃枝头，身姿飘逸。
　　
　　 三
　　 又是一年春天的来临，又到了榆钱的采收时节，大哥却不在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大哥是去生产队劳动中，出现了事故。那时生产队在执行上级下达的生产任务，到山坡上修梯田。冬天刚刚过去，冻土还没有融化，生产任务要尽快进行。冻土层很难刨，可是过了冻土层，下面都是软土，掏起来就非常容易。干活的是一群村里的年轻人，朝气蓬勃，意气风发。大哥在这群年轻人中间是最能干的，别看他年纪小，挑起筐来，一溜小跑，好像是在和谁比赛似的。
　　 洞越掏越大，越掏越深，大家也越干越有劲。谁也没想到，危险也在一步步降临。这个空洞越来越大，悬空的面积也越来越大。厚厚的冻土层看似坚固，其实，随时都有塌陷的危险。一群年轻人，空有一身的蛮劲，没有一点儿生活方面的经验。有一人看见头顶掉土渣儿，才感觉不好，就喊了声，“快跑！”他刚刚冲到洞口，悬空的冻土层就塌陷了。他被埋住了半个身子，外面的人伸手就把他拽了出去。可是他的后面有三个人被埋住了，其中就有大哥……
　　 等人们把埋住的人抢救出来，三个年轻人都气绝身亡。噩耗传来，全村陷入一片悲痛之中。三个孩子太年轻了，两个十七岁，大哥才十五岁，人生的美好年华刚刚开始，就夭折了，怎不让人痛心呢？
　　 母亲失去了一个她最心爱的孩子，我们失去了一个好大哥。或许是他太优秀了，上天也喜欢他，就硬生生地把他从母亲的身边夺走了。
　　 这个春天的树下，满树繁华，却不见那个曾经上树的人。母亲擦干泪水，把梯子搬过来。生活还要继续，生活的路还很长，需要鼓足勇气走下去。她没有痛苦的权力，她的身后还有白发苍苍的奶奶，两个尚且年幼的孩子，此时她们已然泪眼婆娑，泣不成声。
　　 母亲很干瘦，在爬树上却不见一点点灵敏。那是她人生当中的第一次爬树，榆钱在上面，让她增加了无限的责任感。手臂和大腿都有擦伤，她没有叫苦，这一棵枝丫爬过，给下一棵枝丫积累了经验，让她在慢慢的爬树过程中，学会了忍耐。
　　 这棵榆树所展现出来的柔韧性和忍耐力，让人叹服。尽管榆钱被撸去，树叶也被撸去，面对人们的索取，它毫无怨言。一派萧索连天的时候，感觉支撑不住，可能会枯萎了，来年的春天又是一片新绿。母亲是不是受到了这棵榆树的启发，才有了坚忍不拔的性格呢？
　　 榆钱青青，因为榆钱的年年繁荣，让守望幸福的人们增添了无限的希望。榆钱所创造出来的世界是丰富的，因为榆钱，让那个年代多了一份绚烂的色彩，也让人们多了几许追寻幸福的理由。
　　 曾经的树枝空空，到现在的琳琅满地，境遇的不同，也让人思索万千。清风拂过，树枝摇动，一阵榆钱雨飘落。这小小的榆钱真的如同那小小的钱币，让我找回了那段难忘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