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是个大阳天，还没有到九点，太阳就轰轰烈烈晒着，照得地上一片明晃晃的白。汉老倌抬头眯眼，扫了一眼天上太阳，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汗，骂了句：“狗日的天气，越来越热了。”
　　 汉老倌今年76，过了端午后，便觉得一切都不顺眼了。
　　 早餐时，他已经怄了一肚子气。
　　 大清早，他就像往常一样，挑了桶粪，用粪勺细细搅拌着。搁以前，他是要把手伸到粪桶里，将粪疙瘩细细捏碎的，他觉着，只有这样，粪肥才能被土地吸收。现在，家里人都反对他这样干，他只得罢手，用粪勺搅均匀开来。
　　 早上的天，还凉爽着，蔚蓝的天空上漂浮着几朵新棉一样的白云，东游西荡到处逛，他就想着这云还是比人自由，想去哪就去哪，不像人，钉死在一个地方，落地生根，生儿育女，一辈子就落了脚。
　　 汉老倌以前却不是这样想的，以前他特羡慕那些陆地上的居民。
　　 他的父辈是船夫，江里河里，东飘西荡，捞鱼捕虾，吃喝拉撒都在船上，大家共同一河水，这边有人在舀水做饭，那边就有人在拉屎拉尿。
　　 他的童年和少年，就是在船上度过的。一个小木筏，顶着一个篷，日晒雨淋，最怕下雨天，特别是雨夹风时，船跟着风乱走，吓死人。
　　 小的时候，他做梦都想靠岸，岸上有好多东西吃，甜甜的糖，酸酸的梅，都是他梦寐以求的。
　　 每次打了鱼，父亲必要上岸换取柴米油盐，他就牵着父亲的衣角，跟着上岸。
　　 岸上什么都好，什么都新奇。你看那柳树，像女人一样，立在池塘边，用池水做镜子，趁着一阵风来，打扮自个儿。那些个小孩儿，拿着蒲公英，用嘴轻轻一吹，蒲公英像乘着小伞一样到处飞，有趣极了。
　　 幼小的他，觉得眼睛都忙不过来，东瞧西看。父亲也不催他，任由他到处神游，其实父亲的眼睛已经被那些穿得花花绿绿的堂客们粘住了。
　　 等他大了，终于是不打鱼了，将船卖给了公家的船厂，他上了岸，找了块地，建了间房，娶了个当地女人做老婆，做起了农民来。
　　 上得岸来，以往新奇的东西，看得久了，也就腻了。柳树也就还是那棵柳树，傻呆呆地立在岸边，有风来时，便随着风舞，也没个自己的主见。蒲公英见得多了，也是无趣的，又喜欢粘人，瘙痒难耐。
　　 河里是回不去了，公家买下了所有的渔船，让他们上了岸。河里也禁止捕鱼，到了春天就不准撒网。
　　 不得已，他迷上了看云，他特别喜欢看蓝蓝的天空，上面浮着几朵白云，到处乱荡，似乎他也跟着一起游荡开去。
　　 一大早，他浇了菜，看了云。照例是回到油迹斑斑的饭桌上来。老婆已经将吃食搬上了桌，每人一干一稀，配上一碗豆荚下饭，稀的是绿豆粥，今天的绿豆放得多了点，煮出来粥绿泱泱的，他便有些不高兴，这个婆娘，一点也不知道节俭，绿豆粥，放点绿豆意思一下就成。
　　 过了一阵，老太婆又将两只水煮蛋端上桌来，这就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
　　 他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桌子的几只碗吓得跳起来。
　　 “你又发什么疯？”只比他小一岁的老太婆，见他吃得好好的，又虎下脸，心里也不痛快。
　　 “你是过日子的人吗？稀饭煮那么稠，放那么多绿豆。一大早，又是菜又是蛋的。败家娘们。”
　　 老太婆不想理他，只顾着自己吃，吃了一碗稀饭，又夹了几筷子豆荚。水煮蛋是新鲜做法，姐姐教她的，用白水煮熟后，吃下去最是营养。
　　 老太婆觉得老头子越来越不可理喻了。每天嫌三嫌四，不是说天比之前热了，就是肉比以前贵了，什么事都有话说，怕是阎王爷向他招手了。
　　 老太婆心里暗暗嘀咕着。
　　
　　 二
　　 汉老倌站在晒谷坪里看太阳，一会儿，太阳就将他的影子拉成一条斜线。
　　 旁边是儿子们的家。九点半了，大儿子家的门才打开来。媳妇端着个杯子，站在台阶上漱口，口里的泡泡泛出来，他移开了眼睛。
　　 孙子端着个碗出来叫爷爷。他看了看，碗里就是几根面条，浮着一点青菜，肉都没有，他的气又鼓鼓地往上涨。他牵着孙子的手，往自家厨房走。冰箱里有五花肉，他将它们切成细细的肉沫，又把几颗大蒜子压碎来，准备放到锅里一起炒。
　　 他在心里暗暗骂儿子媳妇太懒了，就一个孙子，也不知道疼惜，就让他吃白面，这样哪里能长高。
　　 就在汉老倌准备下锅炒肉时，厨房里又钻进一个人。是他的小孙女。汉老倌有三个孙，大儿子生了一个儿子，小儿子是两个女儿。平时，汉老倌就疼孙子一些，对孙女就没那么上心。
　　 小孙女今年四岁，她跑进来，看见爷爷在炒菜，开口就喊：“我要吃。”
　　 汉老倌虎目圆瞪，挥舞着手中的锅铲：“回去，谁叫你来的？没你的份。”
　　 小女孩嘴一瘪，眼泪就要掉出来，她用手抹着眼睛，转身就走：“我告诉我妈妈去。”
　　 “去，去，去，快去。”汉老倌挥着手，赶鸡一样，将孙女赶走了。
　　 他继续炒菜，油烟上来，整个厨房弥漫着呛人的烟雾，他不停地咳着。孙子伸着脑袋，看着锅里的肉由白转黄，不停咽口水。
　　 大蒜炒肉刚刚出锅，汉老倌将它们全倒在小孙了的碗里。一只手伸过来，抓起碗往地上砸，一碗面条带着肉和汤，在地上翻滚。
　　 汉老倌抬头一看，却是小儿媳牵着哭哭啼啼小孙女进来了，将孙子的面条打翻在地。
　　 孙子受了惊吓，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婶婶。
　　 一时间，狭小的厨房里，油烟伴着硝烟，四面升腾。小儿媳和汉老倌吵，和闻讯赶来的大儿媳吵，什么“不要脸”，“扒灰”的话都在空中飞。
　　 一会儿，吵得气血翻涌的汉老倌就觉得胸口闷，他捂住了胸，往后一倒，眼角划过屋外的天空，一朵白色的云在天空中划过。
　　
　　 三
　　 大渡口的汉老倌死了，这老头累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临了，和媳妇们吵了几句嘴，就心脏病发作，气走了。
　　 村东头的张三老倌说：“和媳妇怄什么气，她一个晚辈，还不是气死自己。”
　　 村西头的王嫂子说：“他那媳妇嘴巴尖，汉老倌哪里吵得过。”
　　 村里有人传言汉老倌和大媳妇有一腿，要不然怎么就只做早餐给孙子吃呢？
　　 汉老倌的灵堂前，儿子们没人哭，儿媳妇们也没哭，三个孙子也没哭，唯一哭得伤心的就是他的老太婆，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哀哀哭，旁边的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在劝她，却怎么也劝不住，只得任由她。
　　 另一边，帮忙的师傅们正在捆纸钱，不知谁讲了一个笑话，笑得大家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有人在灵前放了一挂鞭炮，硝烟碎屑里，汉老倌在黑白照片中怔怔望着这些悲悲喜喜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