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瓶里的药水滴得很慢，这是遵照护士的嘱托进行的。妻子躺在病床上，微闭双目，面如死灰。她是在昨天的高温天气里，在镜盒车间闷热的环境下作业时，突然发病，晕倒在车间里的。当他一接到厂子里打来的电话，便第一时间赶到县中医院，妻子已经在昏迷中输上了药液。刚在省城工作不久的女儿得到消息后，也迅速赶到了医院。
　　 病房里的病床上住满了痛苦地躺在床上输液的病人，还有各种姿势围坐在他们身边伺候病人的家属，他们有的贴坐在床边，有的在病人接屎接尿，有的忙着喊护士起针、换药，还有几个暂时消停下来的，东一句西一句地聊闲天……女儿坐在床头自家带来的马扎上，头趴在床沿上，做短暂的休息。而他，蜷缩在妻子留出的病床狭小的旮旯里，微闭双眼，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休息了。对于一个从事脑力劳动的人来说，他还从来没有受过如此难耐的体力煎熬，更何况现在还上了年纪。那输液管里的药水缓慢地滴落着，仿佛依旧在煎熬着他的承受力，考验着他平日练习楷书书法时，一点一画地练就的定力。
　　 病房里弥散着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还有一种混着尿骚的说不出来的臭气，令人作呕。每张病床边的垃圾篓里都有还未及时收拾的诸如输液袋、残留食品，果核果皮，人体分泌物等混合在一起的垃圾，病房里还不时发出各种病患痛苦的呻吟声，咳嗽声。他酷爱艺术美，平日周日书法协会聚会时多是书友们的爽朗的笑声，还有一副副散发着墨香的书法作品。大家在一起畅所欲言，交流探讨提高书法作品水平的心得体会。他现在面对眼前反差强烈的此情此景，他不由心生感慨：精神世界与现实生活产生碰撞时，人显得是多么的渺小与无奈。
　　 本来，对于他来说，今天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前不久，他的书法作品在市举办的脱贫攻坚书法展中获得二等奖，为县里取得的最高荣誉。今天是个颁奖的日子，妻子也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他完全可以让女儿暂时守护她的妈妈，或者请亲戚朋友过来帮忙临时照看一下。但是，他还是把果断把今天的颁奖仪式推脱了，尽管他知道，今天好几位县里的领导前来参加，而为他颁奖的，是县委宣传部长。尽管他也知道，今天他这个主角之一的缺席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不忍心离开病重的妻子，那样，他的内心愧疚会搅得他坐卧不宁。因为他心里明白，妻子是为这个家累倒的，更确切一点说，是为他累倒的。
　　 当年他与妻子处对象的时候，他还是村里的一名民办老师，家境甚是贫寒。而妻子家当时开了一家服装厂，是远近闻名的“万元户”。这在改革开放之初是令多少人羡慕的暴发户啊！而她本人，出落得天生丽质，又在家庭熏陶下练就了灵巧干练，为人处世落落大方。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而她却偏偏在千挑百选中选中了自己。除了自己文质彬彬的气质外，据当时妻子说，主要看他有上进心，当时已经取得了函授大专结业证书。将来转正后，按上级有关政策，在乡村工作满八年的大专学历教师，可以给家属转成非农户口。
　　 要知道当年转“商品粮”，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梦想啊！当时妻子没有嫌弃他家的一贫如洗，主要打算之一，也为实现自己农转非的美好愿望。他把妻子娶进他家东屋的土坯房里，由于家里一时拿不出那么多按当时说最底限度的彩礼，按他的说法，他亏欠了妻子800钱的彩礼钱，后来成了他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是的，那是对妻子的一份感情歉疚，即使在以后的日子里交上全部的工资，都无法弥补当时欠下的的感情债。婚后，心满意足的妻子心甘情愿地为了他，也为了这个新家默默付出着。面对与过去相比天壤之别的生活，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一次，而是默默主动承担了从地里活到日常家务等各种家庭劳动。为了新家，妻子没少从娘家“揩油”，虽然落了许多埋怨，她也只是说说笑笑，一笑了之。婚后第三年，在他坚持不懈的努力下，他争取到了师范学校进修的名额，并成功转为正式老师，而她也随了心愿，与两岁的女儿一起，转成了商品粮，跨越了乡下人难以逾越改变身份的那道鸿沟。然而，好事多磨，命运弄人，她农转非不久，国家便实行了议价粮制度，那好不容易到手的红皮粮本，便失去了意义。非但如此，随着国家改革的深入，国家实行了粮食全面开放政策，商品粮制度便被废止了，他们一家不但没有享受到“金饭碗“带来的各种优惠，反而原来的责任田也被村里按政策收回，赖以生存的土地也没有了。时值妻子娘家的服装厂也因不随时尚，经营不下去了。也不能再从他们那里寻求经济资助了，这对他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生活的巨大落差，逼迫着妻子跟其他家庭妇女一样，为了生计，走上了打工挣钱的艰辛之路。
　　 没有了土地，妻子从此便和其他普通家庭妇女一样，开始了打工生活。她的文化水平不高，又没有什么其他手艺，开始的时候靠自己家当初开服装厂时掌握的缝纫技术，在一家作坊里给人家加工衣服。可打工的却没有了当年当半个东家那样的待遇，计件工资，不但很低，老板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工时长，工作环境又差。厂房里夏天像蒸笼，衣服都湿透了；冬天冷得像冰窖，脚都冻僵了。许多姐妹都因为条件太差而不干了，而妻子是个要强的人，她不愿把全家的收入来源，压在我每月区区一百多块钱的可怜工资上而空守清贫的日子，她要靠自己的努力，改变贫困的家境。她一年到头根本没有什么节假日，就连端午、中秋这样的重要节日都不肯耽误。她在那家衣服加工作坊里一干就是三年，由于不间断劳作，加上全家人省吃俭用，不但翻盖了三间大瓦房，还添置了好几件家用电器，村里人羡慕的眼红。有时，他问妻子这样拼命干活累不累，妻子却说：“老天这辈子让俺嫁了个吃官粮的好男人，这是对俺的眷顾，俺可不能辜负了老天。”之后，她又多次换了打工地点。她在饭店摘过菜，在窗帘厂装过吊钩，在眼镜盒厂串过镜盒袋，甚至到建筑工地上做过饭……有的时候，为了多挣几个钱，还兼职打两份工。她就像一个跟他们同时代的闹钟一样，上足了发条，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
　　 他平日酷爱书法，每天放了学经常铺开纸张练上一两个小时，因此家务活自然很少插手。而她，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大力支持他。她鼓励他说，艺不压身，文化人多一门爱好，会提升自己的品味，有利于教好学生，还可以结交一些有身份的人。每次下班后，她不顾体力透支，包下做饭、洗衣等家务活，为的就是让他多练会儿字。每当村里人家里有了红白事，他便是理所应当的写帖子的人，这就成了她向别人炫耀的资本。有一次，她好不容易到省城去，大商场一家没逛，却到一家文化用品商店花钱给他买了一支毛笔和一本装裱精致的大本字帖。回来后虽然他表面上埋怨了她太过浪费，但一想到她好不容易出趟远门却舍不得给自己买件可心的衣服，却宁愿花上她半月的工资给他买了毛笔和字帖，内心自是万分感激。她经常对他说，他在家里的主要任务就是把孩子辅导好，考上好大学。再就是把字练好，说不定将来大有用场，其它的事情都由她管。
　　 他没有辜负妻子的希望，女儿在他精心辅导下，长大后考进了一所省重点大学，并凭借自己的努力，顺利找到一份好工作。而他们家，虽然只有他自己有正式工作，但是，由于妻子的勤劳能干，他们在县城买了一套大楼房。女儿参加工作以后，他多次劝她，上岁数了，该休息了，不要再那么拼命打工挣钱了，可她总说习惯了，歇着难受。他没有辜负她的愿望，终于拿了个书法大奖，而他的获奖作品，就是用她给他买的那支毛笔写的，书体也正是她给他买的那本字帖。然而同时，她却因积劳成疾住进了医院。
　　 经过难熬的三个多小时，输液管里药液终于输完了。他和女儿一起，搀扶着妻子下了床，他们艰难地走到厕所门口，他感觉，平日里充满活力的妻子，此时却身体疲软，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回到床边，妻子脸色惨白，微微喘息着，两鬓的白发湿湿的，贴在脸上。他和女儿费力地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她抱歉地对他说：“瞧我这不中用的身体，连累你们了。”
　　 “你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他说，“这次病了，兴许是好事，这是老天爷看你太累，提醒你呢。让你别再拼命了。”
　　 “害得你连最重要的颁奖典礼都没有参加。”妻子说。
　　 “那算什么，”他安慰她说，“我打算以后不写毛笔字了，我今后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好好在家照顾好你。”
　　 “嫁给你，是我这辈子的福。”她嘴角漾起难以察觉的微笑。“不过，你的书法还是要练下去，现在国家提倡国学教育，书法可是一门基础，一定要把它传给孩子们。我虽然不能再打工了，可为你铺纸研磨的力气还是有的。”
　　 “娶了你，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他说。
　　 这时，病房里的门开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了。他吃了一惊，是县委宣传部王部长。虽然没有和王部长打过交道，但他经常在电视上露面，还是被他一眼认了出来。王部长身后跟着的，是他书法协会的同仁们。原来颁奖仪式进行完后，了解他没来领奖的原委后，他们前来医院，给他颁奖，并探望他的妻子。王部长把一座精致的奖杯和一个大红证书交到他的手里，然后走到床边，紧紧握住病床上的他妻子的手，感激地说：“谢谢你对赵老师的支持，感谢你对我县文化事业的默默付出。”妻子由衷地笑了，眼里含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