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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文心】如火如荼(散文)


作者:快乐一轻舟 进士,6532.1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625发表时间:2020-06-28 07:42:31

【文心】如火如荼(散文)
   一
   “明睿,听说你爱学习,我给你写仨字儿,你读读!”庆丰爷一边说,一边用手将沙土地抚平,拿一根木棍写了三个字:“鍚荼壸”。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学校上课很不正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以,我经常参加生产队劳动。那一天,劳动间隙,庆丰爷给我写下了那仨字儿。
   不就是繁体字吗?虽说学校里学的是简化字,但是繁体的《水浒》《三国演义》我都偷偷读过,很多繁体字,见得多了,也就能蒙个五六成。看见这仨字儿,我乐了,这也太简单了吧?我张口就来:“xi-chá-hú”。
   “哈哈,这仨字儿咋读啊?”庆丰爷一边笑着说,一边在那三个字下面又写下三个字:“錫茶壺”。
   这一下,我傻眼了。看模样,前三个字与后三个字差不多,就像双胞胎,仔细看,还就是不一样。“鍚”与“錫”、“荼”与“茶”,差一横;“壸”与“壺”,下面不一样。我犹犹豫豫,瞅着这六个字,犯了难。
   庆丰爷在一旁微微笑着,盯着我看,默不作声。
   我盯着那六个字,看了好大会儿,指着“茶”字和“錫”字,说:“这个念chá,这个念xi。剩下的,我拿不准。”
   庆丰爷哈哈大笑:“明睿,告诉你吧,下面这仨字儿,才念xi-chá-hú,上面那仨字儿,念yáng-tú-tūn。这鍚啊,它就是过去马头上配的镂金头饰,走起路来叮当响。这荼啊,就是开白花的茅草。这壸啊,指的是四通八达的皇宫里面的道路。这仨字,跟锡茶壶看着很像,意思差远啦!”
   哦!我恍然大悟。说:“庆丰爷,你真有学问!”
   “那是,你庆丰爷,那可是念过私塾,又进过县学的。”庆丰爷头摇摆着,眼笑成了一条缝。
   我又点着那六个字,反复念了好几遍。打那以后,就记在了心里,五十多年过去,还刻在脑子里。
   庆丰爷又对我说:“你还记得昨天政治学习的时候,咱那政治队长读报纸,将如火如荼念成如火如茶吗?如火如荼,意思是像火一样红,像白茅草一样白。是形容非常旺盛激烈的。这个成语是从一个历史故事来的呢。算了!算了!这里人多,别再有人说我讲四旧,抓我小辫子。你想听,没人的时候吧。”庆丰爷连连摆手。
   那天晚上,我就缠着庆丰爷,让他给我讲了如火如荼的故事。庆丰爷是个讲故事高手,没大人在场的时候,他偷偷给我和同伴们讲了很多故事,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特别吸引人。那天,他讲得如火如荼,尤其有味道。
  
   二
   昨天上午,劳动间隙,政治队长拿出报纸,慷慨激昂地读起社论来。
   那时时兴的口号是“抓革命,促生产”。实际上是革命第一,突出政治。突出政治,落实到生产队里,重要的一项,就是在田间地头每一晌的劳动中,都要拿出大约半个小时,读报纸,念红头文件,让所有社员听。
   这桩神圣而庄严的政治任务,可不是谁都能干的,得让专门人干。这个人,就是除了生产队队长、副队长之外,另外任命的专门的政治队长。政治队长呢,得出身好,政治觉悟高,最好,还得是党员。当然,还得认字儿。
   我们队里符合这个条件的,是红心叔。
   他本来不叫红心,在天安门城楼上,伟人给一个叫斌斌的女孩子改名叫要武以后,全国兴起了改名热。红心叔赶潮流,自作主张,把自己本来叫鸿儒的名字改成了红心,按他自己的说法,就叫一颗红心向太阳。他当过兵,在部队入了党。所以退伍回家以后,每天都穿着一身旧军装,胸前佩戴着伟人像章,上面衣兜里插着一只崭新的钢笔,下面衣兜里装着红宝书——伟人语录。当然,还不会忘记带着报纸或者红头文件。
   昨天上午,到了该政治学习的时间,他一声吆喝,让社员们围着他坐成一圈,组成临时会场。然后,站在会场中间,慷慨激昂,大声朗读起社论来。他正念得兴致勃勃的时候,庆丰爷站起来,大声说:“红心,那不念如火如茶,念如火如荼!”
   红心叔一怔,脸马上红了,停了一会儿,大声回击:“念啥不一样啊?反正意思大家都明白。”
   “那你……”庆丰爷还想接着说,红心叔马上截断了他的话,“孟老夫子,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庆丰爷姓孟,因为姓孟,又爱卖弄些学问,就落了个孟夫子的称号。这称号,虽然和他老祖宗重名,有些犯忌讳。但姓孟的一代代人中,有文化的,不都容易被人称为孟夫子吗?所以,庆丰爷就乐呵呵地接受了。他曾经说过,“叫孟夫子,挺好啊,证明咱有学问啊!”
   乐呵呵接受孟夫子的称号,那是过去。到了整天喊“破四旧”“打倒孔家店”“谁有文化谁反动”的时候,孟夫子这称号,可就成了秃子头上的癞疮疤了。红心叔没有直呼庆丰爷的名字,喊了个孟夫子,就相当于把他头上的癞疮疤揭给大家看。
   再说了,因为家庭成分是富农,解放前又在国民党部队里当过文书,庆丰爷头上早就戴上了一顶黑五类分子帽子,成了被监督改造的专政对象,本就应该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红心叔的警告里,自然更暗含着这层一警示。
   这一层,比前一层,更具有致命打击的威力。双重打击下,庆丰爷就像被敲中了七寸的蛇,软塌塌,落坐在地上,嘴唇翕动好一阵儿,摇摇头,不再言语。
   当然,其他社员窃窃私语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会场安静下来之后,红心叔咳了几声,吐了几口痰,清了清喉咙,挺直了身子,昂了昂头,提高了声音分贝,继续大声念起来。
   我就坐在庆丰爷旁边,看庆丰爷脸色红红的,心里想,这庆丰爷,该消停了吧?没曾想,不一会儿,他嘴里竟然又嘟囔了起那时候的顺口溜:“吃得怪胖,穿得怪样(方言,意思相当于拽或者时髦);插着钢笔,不会算账。”
   他这一嘟囔,自然是讽刺红心叔没文化的。旁边的社员都心领神会,好几个,憋不住,哄然大笑起来。
   红心叔听不到庆丰爷的悄悄话,但是,从几个社员的哄笑声里,他大概觉察到了异样,马上停下念报纸,大声喊:“又有谁在作妖啦啊?正好,今天还没找到批斗靶子呢!想笑,想发言,到前面来!”
   这句话,在整个会场,像被一把巨型扫帚唰唰扫过一遍,扫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庆丰爷息了声,众社员都噤了口,除了红心叔威风凛凛的声音,一片寂静,再也没有了杂音。
  
   三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一天,红心叔带着大约五十个人,在一片收割完麦子的地里拣拾麦穗。那一片麦地,面积不小,得有三四十亩。
   “来来来,大家把竹耙子都放下,用手拣麦穗。间隔开,拣着麦穗,并排往前走,从北头走到南头,走一趟就拣完了。”红心叔向社员们下指令。
   众社员就把手里的竹耙扔在地边,一字排开,弯腰拣着麦穗,一起往前走。
   壮劳力都被队长、副队长、民兵连长带着,去干割麦子、拉麦子、打麦子的重体力活儿去了。拣麦穗的,除了一帮子妇女,就是几个老头和小孩。老头里面,就有庆丰爷。小孩里面,就有我。
   人都说,三个妇女一台戏,将近三十个妇女凑在一起,那就得有好些台戏呢。一些年轻媳妇,凑在一起,几乎头挨头,嘀嘀咕咕,说悄悄话。几个中年妇女,张家长李家短,粗声大气,嘻嘻哈哈,热闹非凡。一些年轻姑娘,兴致来了,嚷嚷着要嗓音好会唱歌的玉梅和红霞唱几个。俩人搁不住撺掇,一替一个,《红梅赞》《绣红旗》《洪湖水、浪打浪》,还唱京剧《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段、《沙家浜》里阿庆嫂的唱段,唱完一个,大家齐鼓掌,接连唱了好些。
   红心叔走在年轻姑娘们中间,大概是被身旁姑娘们的歌声撩起了高昂的热情,就发起了号召:“来,姑娘们,一起唱红歌。”又撺掇玉梅和红霞领着姑娘们一起唱,《南泥湾》《不爱红装爱武装》《打靶归来》……
   几个老头们呢,大都腰腿不好,慢悠悠,拉着闲呱儿,有一搭没一搭,拣着麦穗。小孩子们,拉拉扯扯,打打闹闹,滚成一团。
   热闹归热闹,劳动效率自然低,拣了半晌,也没往前走多远,离地南头,还远着呢。红心叔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这个,走在年轻姑娘们中间,如痴如醉,听姑娘们唱歌。时不时,还偷瞥一眼身旁相貌好看的姑娘。
   冷不丁,庆丰爷走到他跟前,说了一句,“红心,这不中啊!照这个速度,这块地,一天也拣不完啊。”
   红心叔一愣,问:“你啥意思啊?”
   “没啥意思,就是觉得这样太窝工。”庆丰爷回答。
   红心叔脸色暗红起来,有些不耐烦地问:“你说,咋办?”
   “咋办?大家都带着耙子,你咋不叫大家用耙子搂啊?耙子搂,还不是三下五除二的事儿?”庆丰爷指着地边横七竖八的竹耙子。
   “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用耙子搂,搂不干净,就是极大的浪费!你想叫我领着大家犯罪吗?”红心叔提高了嗓门,大声说。
   “红心,不就是拣个麦穗吗?你咋上纲上线啊?好好好!算你说得对,咱就拣。就算拣,咱划开片,一人一片,谁拣完谁下晌,不出俩钟头,肯定就拣完了。多快好省,多好啊!”庆丰爷的语气软了下来,却还絮絮叨叨地说。
   “咋着,你还想让我搞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分产到户那一套啊?是何居心?”红心叔愠怒起来,指着庆丰爷,呵斥道。
   “红心,我可是好心啊……你,你咋越说越离谱啊?”庆丰爷脸色都发白了,说话也磕磕绊绊起来。
   “孟庆丰!从那一次你挑我的字眼儿,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这个五类分子,仗着认几个字儿,能上天去啦!不批斗你,你心里难受是不是?”红心叔双眉倒竖,脸色酱紫,声音更高,语气更粗,唾沫喷溅老远。
   “红心啊!我跟你爹是光腚朋友,你又是我看着一点点儿长大的,你那鸿儒的名字,还是你爹让我起的呢,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你,你也不能这么无情吧?”庆丰爷磕磕绊绊里带着乞求的味道。
   “别跟我提我爹!他是实打实的贫农,你算什么,富农、国民党兵、五类分子!亲不亲,阶级分!你跟我爹,八竿子打不着!”红心叔越来越恼怒,一边往庆丰爷跟前凑,一边用手指着庆丰爷。
   庆丰爷脸色愈发苍白,一边后撤,一边嘟嘟囔囔,“好好好,红心,你都对,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中不?”正后退着,被麦茬绊倒了,“噗通”朝后仰倒,倒在地上。打个滚,颤颤巍巍,爬了几爬,才爬了起来。
   其他社员,都冷冷地看着他的狼狈样,没有一个人敢言语一声,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扶他。
   我则吓得呆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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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如同文题,那是个如火如荼的年代。散文截取一段,讲了庆丰爷与红心叔的故事。庆丰爷读过私塾,很有“孔孟”学风,平时喜欢说文解字,讲评典故。红心是这个时代又红又专的人物,也是时代催生物,这两类人属于两个对立面,他们之间碰撞出的矛盾并不单单属于他们个人,他们只是其中典型代表。散文以我的视角观察生活,再现人民公社时期真实的社会状态。从红心身上,看到了所谓的红五类的作派,但他是有生活的,与我们间接了解的此类人物比,红心更让人觉着可信。形式主义也是那时期的突出矛盾,文作中只寥寥数笔就让读者感受出来。庆丰爷的“如火如荼”与红心的白字理论对峙,最终败下阵。文章通过少年的眼睛来看那个如火如荼的时代,混沌,迷茫却也激进的时代,那种蓬勃如同蒺藜横亘,文章在庆丰爷的倒地与少年的惊愕中止笔,文字外之音却远没止步。推荐阅读!【编辑:雪飞】【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00704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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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雪飞        2020-06-28 08:26:33
  轻舟老师笔耕不缀,给大家奉献了一篇篇好文章,钦佩!
回复1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20-06-28 08:45:13
  谢谢,又辛苦你了,每一篇,都有你的辛苦,浸润着你的睿智!
2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20-06-28 08:43:56
  感谢雪飞的编审,更感谢雪飞的精准而深刻的点评,散文因精彩的编按而增色。
已是人间不系舟,此心元自不惊鸥,卧看骇浪与天浮。
3 楼        文友:唐柳        2020-06-28 08:54:54
  在那个特定年代,人们往往左支右绌,行为失范,或自我封禅,或自我丑化,连最基本的人性美都缺失了。而我相信,那些让我们惊愕的东西,就源于个人在特定时代面前自主性的极度缺失或毫无顾忌的不加限制。有意气有热血当然是好的,却常因为忍不住去挠与己无关的结痂导致自身的遍体鳞伤。
携文字之精华,震男儿之雄风
回复3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20-06-28 08:56:41
  谢谢,社长这点评太精彩了,是的,时代的荒诞往往导致人的荒诞。
4 楼        文友:夏小北        2020-06-28 15:40:51
  那个年代革了文化的命,人为的制造了一种蒙昧,对人性最美好的东西的摒弃,对传统文化的决裂,让多少文化人被摧残。一个庆丰爷,一个红心叔,两个人物鲜明的对比,真实的再现了当时的社会形态。文章结尾随着庆丰爷倒下去,嘎然而止,似乎意犹未尽,但却给人无限的思考。
回复4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20-06-28 15:52:20
  谢谢,你的点评很到位,反文化的荒诞时代造就荒诞人,扭曲了人性。
5 楼        文友:素心若雪        2020-06-29 21:09:14
  轻舟老师从理想的云端遥窥那个纷乱年代的人性暗角,美好与丑陋的巨大反差以及心理失落失衡。那是一个时代的产物,人们灵魂与思想无所依傍,思维散乱无序。从而被时代的泥沙裹挟而去,丢失了最重要的素质和最基本的立场。通读文字洗练、简朴、坦诚率真的语言感觉和自由而严谨的文体结构。
视与荷般静,原同梅样清。
回复5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20-06-30 06:37:22
  谢谢素心的精彩点评,我就是想通过我的视角回忆荒诞年代对人性的摧残和扭曲,也是一种警示,警示人们杜绝荒诞时代的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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