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五周年】田埂(散文)
“路是这样窄么?
只是一弯田埂。
拥攘而沉默地苜蓿,
禁止并肩而行。
如果你跟我走,
就会数我的脚印;
如果我跟你走,
就会看你的背影。”
每次读顾城的这首《田埂》,总觉得那么形象,仿佛便看到了一条条田埂。但读着读着,有时候就感慨地想,诗人何以能想出这样的句子。
家乡的田埂,不长苜蓿,只长鱼腥草或车前草,还有一些剑叶或藤蔓的其它小草。有些直立,有些爬伏在地。
如果说,总有一条田埂,会被踩成小路的话。那么,逢阴雨天,你千万别从小路上走过。因为,那小路早被踩得泥泞。
你可以从另一条田埂绕过去。那田埂没有人走过。田埂上的草,潮湿而柔顺,遮盖着泥土,不至于让你滑倒,也不会陷入泥泞。
当然,庄稼人就不同了。他们习惯了赤着脚,泥泞里跋涉,风雨里奔波。他们也不嫌路窄,挑着担子走在田埂上,比走在平地上还稳当。若逢对面也有人挑着担子走过来,他们一扭身,担子往身后一甩,也就从田埂上错过去了。你不用望他的“背影”,他也不会数你的“脚印”。
小时候,我们常常去田埂玩。挖车前草,镇咳、平喘、祛痰;刨鱼腥草,止泻、祛湿、化痢。有时候,我们也拿一把小秧锄(一种一个人播种时,一只手刨凼、一只手撒种用的短把小锄头),挖田埂上的“野鸡巴”(一秧根茎膨大的矮小草本植物,因根茎膨大像条鸡腿,故名“野鸡巴”)剥了吃。如果让大人们看到了,便喝一声:“别在田埂上挖,一会把田埂挖塌了,看你们怎么填!”我们听了就想不通,他们每年春耕的时候,都要在田埂的周边刨一圈,他们就不怕把田埂刨塌了?
每年春耕前,庄稼人都要沿田埂的周边刨一圈,刨去田埂上的草,也会刨去一层土。然后用锄头脑,沿田埂一排排砸过去。砸过之后,便用耙钩(一种四齿钉耙)捞了田边上的泥,一层层糊过去。据说,这样糊过之后,天旱的时候,就不怕田埂渗水。
糊过之后,便把稻田里的水灌得满满的。经过一段时间浸润以后,才把水放低,进行最后一次翻耕。于是,一年的春种,便这样拉开了序幕。田间的气氛,也渐渐活跃。
于是小伙子、庄稼汉们,便下到水田里,左手挥鞭,右手扶犁,催促着牛在田里迈进。有姑娘们从田埂上走过,便远远地唱:
“妹从田埂过哎,
哥在田里望。
鞭子甩在头顶上,
却拿牛撒欢。
……”
小伙子听了,便喝住牛,正想回应一句,不想鞭子从手里滑落,砸在牛背上。牛受了惊,撒腿就跑。小伙子只得扶了犁,紧紧跟在牛身后,溅一脸一身的泥,乐得姑娘们直笑。
最忙碌而欢腾的,自然是拔秧了。天亮或不亮,一早便起床。越早越好。起得早,拔下的秧苗还沾着露水呢。早上气温低,插上去的秧苗容易复活。于是有家中孩子稍大些的,也一早被父母叫起床,揉揉眼,看着窗外:“天还没亮呢,看不见路的。”孩子嘀咕。但父母,早已走到了门外,正捋着稻草呢。不讲究的,抓一把稻草就走。讲究点的,便把稻草捋去草叶,然后两头斩了,齐齐整整的。这是给绑秧苗的。
一群人下到秧田里,秧苗葱葱茏茏,惹人喜爱。于是说说笑笑,也就不觉得那么累。但孩子就不同了。孩子们年小,没经过这事的,拔一会秧,便站起来,揉揉腰。
父母说:“干啥呢?”
孩子说:“腰痛。”
父母就说了:“‘麻怪无颈,伢崽无腰’,有什么腰痛的!”
这是当地的一句俗语。“麻怪”,就是青蛙,当地的叫法。
但孩子们不吃这一套,腰痛就是腰痛。于是找一捆干稻草,坐在田埂上,专拔挨近田埂边上的秧苗。
春耕季节,乡下的田埂,比城市的街道还繁忙。有人吆了牛,掮着犁。有人挑着担子,那是沤了一个冬天的农家肥。挑着肥料走过田埂,然后下到水田,把肥料倒进田里。
大姑娘、小媳妇,庄稼汉、小伙子,一个个挽了袖子、绾着裤腿。有人从田埂下到田里,有人从田里爬上田埂。一脚泥一脚水的,见了面彼此打着招呼,互问一个季节的忙碌。叔儿婶的叫着,看上去比城市的街道上偶尔遇着个熟人还热情。
春耕是忙碌的,也是最需要人的。但因起始时间不同,各家也有错开日子的时候。于是,家庭人手少的,或者说太忙碌的,便去找闲着的人家帮忙。因这事,早年还流传着一个笑话。
说早年有一婶子,“开秧门”那天,去找家里的侄子帮忙。侄子们嫌累,都不愿去,便借故推托。后来,婶子只得去娘家,找了娘家的几个外甥女过来帮忙。当侄子们见了她娘家的外甥女来了,便一个个上门献殷勤,说那事不办了,改天再办。据说,后来那婶子,还真替他们撮合了一对。
这事听起来,似乎只是段笑话,但其实道出一个实情,姑娘、小伙子,谁个不想凑在一起。姑娘小伙子凑一起,那活做起来就不觉着累了。
春耕农忙时节,找人帮忙的事,那是常有的。村里村外,彼此熟络的人家,互相帮衬,谁也不好推托。也有人家,故意借这劳动的场面,安排一对年轻人的相亲相处。
由于季节的忙碌,人们相互的帮衬,使原本分散的人家,又有了相处的机会。于是人手一多,做起事来就快。人手多了,分工也就细了。上了年纪的,便留在秧田里拔秧。姑娘小伙们手脚快,便被派去插田。姑娘小伙子们自然乐意,离了长辈,他们就可以更肆无忌惮地嬉闹打骂了。有小伙子便挽了粪箕,搁田埂上,把秧一把把拢在粪箕里,然后挑往该插的田去。姑娘们就随手拢几把秧,跟在小伙子身后。
姑娘们下到田里,便撒了手里的秧,开始插田。小伙子便把挑来的秧搁田埂上,然后一把把往田里均匀地抛开。有时候看着喜欢的姑娘,便故意把秧抛在姑娘的身边,溅姑娘一脸一身的泥。姑娘回过头,嗔怨地骂一句。小伙子就回一句。骂着骂着,俩人就笑了。旁边的人也都跟了笑。这哪里是骂人,分明就是调情嘛。可谁又敢说,这不是那些留在秧田的长者的故意安排。有意要留给他们一个自由地空间呢。
这繁忙而紧张地劳动,也就在这愉悦地嬉笑打闹声中轻松地度过了。
禾苗茁壮,分蘖、拔节、抽穗、扬花。于是有青蛙,守候在田埂边,守望着绿油油地稻田,直愣愣地盯着稻穗上摇晃的小白花。
有孩子们走来,走进田野,走在柔软的田埂上。他们是哼着童谣来的。
“大蛇吃小蛇,
小蛇吃蛤麻;
蛤麻吃蚱鸡,
蚱鸡吃禾花。”
蚱鸡,便是蝗虫,又名蚂蚱。这是土话,他们习惯了这种叫法。蛤麻是青蛙。禾花便是稻花。
他们一边唱着,一边用木棍挑着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绑着蚂蚱,伸进稻田里钓青蛙。绳子在稻穗上抖动,有长辈们见了,便喝一声:“知道了还往田里钓青蛙!一会儿把禾花抖落了,便成秕谷了。”孩子们听了,便不再唱。但仍往田里钓着青蛙。
稻子成熟的时候,稻田里一片金黄。稻穗垂着头,像羞对庄稼人一个季节的守候。有人蹲在田埂上,掰开一株稻穗,细数着穗上的谷粒,像数着一个季节的收成。当数到一百多以后,他脸上就漾开了笑意。有人路过见了,就说一句:“今年又丰收了哩!”那人就点点头,缓缓地站起来,脸上掠过一丝惬意。然后沿着田埂,一路走下去。
田埂在他的心里,宽阔而平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