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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晓荷五.年庆】四首悼亡诗(作品赏析)


作者:刘开阳 秀才,1951.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16发表时间:2020-06-28 15:55:23


   (一)
   在我们村子的西北方向,有座山叫做凤凰山。山脚下是片坟地。每次经过那里,都能看到坟茔上繁茂的野草。特别是到了秋天,白絮飞舞的死人茅,高瘦细长的狗尾巴草,还有匍匐在地面上的剌剌秧,将那片区域遮盖得满满的。剌剌秧虽然青翠,却长满倒刺,让人敬而远之。只有经过的牛羊不在乎它的生涩,大口大口地咀嚼、吞咽,很快就清出一片空地,然而不过是两三天,很快就又能长满坟丘。有时候就想,这些东西生命力这么强,而且充满了悲怆的意味,是不是因为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放不下曾经的一切?那个空间也有盼望吗?是不是也会有纠葛?只不过埋在地下的人已经已矣,活着的人要继续活下去,所以没有几个人愿意认真去解读,认真体会,去倾听那些呼唤。也许关于那些生生世世的誓约,主要是说给活着的人听,做给活着的人看。
   后来《诗经》读到《葛生》: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读到这里我才发现,原来许多年前还真有一个人为这印记伤心,愿意深究那已逝者留在世上的符号,愿意继续留恋在一起的生活,那些生生世世的誓言真的不曾忘记。于是,活着成了等待,而死亡才是坦然的归宿。诗人用四处攀爬的茂草,衬托出生者的苦楚和死者的寂寞,以及两情相待的那种深情。
   在这里,蔓草、被褥、角枕都成为思念的载体。特别是诗歌的最后两段,不用一个形容词,意境自然深沉凄凉,后世人所不能及。元人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中,“古道西风瘦马”,非常不错,只是后面一句“断肠人在天涯”便着了痕迹。远不及本诗的天成。就怪不得本诗被称作悼亡诗之祖了。
   前一阵子,从电视里看到远古时代出土的陶偶,那种单纯曲线就能表现出来的美,现代的人已经很难重现。一个人吃过煎炒烹炸的饭菜,就不愿茹毛饮血,在经历文明之后,有了社会、道德的框架。这时候就算再有“野人”,就算“野人”中间出现艺术家,在弥漫着汽车的尾气世界里,钢筋水泥的丛林中,也不可能造出同样风格的东西。
   在《诗经》中,许多诗歌的文学成就一下子就达到了巅峰,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后来的人,只能对着文字指指点点,埋头苦读,然后为收获一点心得而沾沾自喜。
   (二)
   西晋的潘岳在我国诗歌史上占据着独特的位置,因为他充分发掘了悼亡这个题材。文字发展到魏晋南北朝,诗歌已经越来越像“诗歌”:韵律、字数,格式越来越完善。许多人对这些束缚人的东西喜欢得不得了。本来是枷锁,却被很多人擦得锃亮,还自称是带着枷锁跳舞,而且跳得兴高采烈。想来这种逻辑真是奇怪之极:杨丽萍倘若带着枷锁,是否还能跳出雀之灵?蒙古人若带着枷锁,是否还能在马背上上下翻飞?雄鹰带上枷锁,是否还能翱翔天空?猛虎带上枷锁,是否还能捕食猎物?
   连小孩子都知道带上枷锁是屈辱、拘禁的象征,为什么思想上的枷锁反而成为荣耀?倘若那些规矩都是必需的,那么奉为诗歌源头的《诗经》、《离骚》又该算什么?许多人在研究《诗经》里的对仗、韵律,一定要找出律诗或者绝句的痕迹。其实,《诗经》里的作品就算是符合韵律,也不过是为了琅琅上口而已。那些人的发掘,不过是生拉硬扯,直到蓝天白云都装进有棱有角、四四方方的盒子里,彻底符合自己的臆想才肯罢休。
   我没有全盘否定格律的意思,从人们注重格律以来,特别是从沈约制定详细的规则之后,格律创造了太多的诗歌经典,它使文字变得规整、气势磅礴,也给太多作者的写作带来明确方向。在这里,我只是反对简单的“反对”,毕竟“一花开放不是春,百花开放春满园”。
   潘岳才貌双全,是那个时代的偶像,也因为这些,所以受人嫉妒,迟迟不能大展宏图。自负与困顿,风流与痴情,恬淡与欲望,扭曲了他的一生。而才情与纯真成为他内心深处最后一寸净土:他说服自己去奉承贾谧,同时把美好的情感留给自己,留给死去的妻子: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明月何胧胧。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独无李氏灵,髣髴睹尔容。
   ……
   潘岳的诗被当时人评为上品,很大一部分是悼亡诗给他挣下的荣耀。不过每次读下来,都觉得太过中规中矩,连悲伤都像能用尺子量出来一样,就觉得这上品诗有些尴尬了。当初曹植传下来的写作手法,多少年都没有人改动,后面的人只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遵循,不敢越雷池一步,或者是不能越雷池一步。
   如果认真细读,就会发现这首诗又像是汉文章的延续,或者是说汉文章结尾赞叙的延续。汉代传记体文章,往往是叙述一些事情,随后在文章结尾加一些议论,加上自己的感慨。而潘越的这首诗,就给人这种感觉。
   对国人来讲,魏晋南北朝是个奇怪的年代。在那个时候,皇帝率领群臣学驴叫,大家可以随便称呼丞相位阿龙仁义礼智信支撑起来的道德规则仿佛被颠覆了。于是,这让后来人,无论当权者还是普通小民都不能接受:当权者认为,我好不容易攀升到这个位置,随随便便被人“轻蔑”,尊严何在?小民觉得,如果权势不那么贵重,又该为什么奋斗?
   然而,越是狂浪的人物,写出来的东西反而越拘谨。阮籍写的是朦胧诗,嵇康诗歌里面表现出来的更多是闲散的风流俊逸。不过,观察他们一生,一根道德准绳始终在心里,那就是救世,或者说是孔子的“疾末世而名不称也!”。越是末世,这根绳子就绷得越紧,行为越狂放,人就越痛苦,越不能自拔。
   我读过一些研究古代诗歌的文学著作,里面或者根据风格,或者根据年代,来区分汉魏南北朝,而且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证据。我是个不求甚解,并且有些狂妄的人,如果让我来说,我只会根据诗词章节来划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自然要归入汉诗的行列,因为后面不论是曹植、曹丕还是建安七子,都已经找不到古诗的感觉了。而诗歌写到“泄水至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气势已雄,境界已经高亢,不论鲍照生在宋齐还是梁陈,已经传出了唐音。后面的诗人或许还在为哪个国君效劳犹豫,但诗作已经迈进了唐诗的大门。而在曹操和鲍照中间的人物,不论是饱受争议的陆机,还是装腔作势的石崇,又或是才思敏捷的谢灵运,如果他们的诗篇全部混到一起,不写名字,交给一个从未读过他们著作的“专家”去看,文风或许不一样,对事物的看法或许不一样,但是诗歌的转承,对事物的修辞方法,却有许多相似之处。就像孔子有七十二个弟子,忠的、勇的、孝的、奇的,看上去千差万别,全都统一在孔老夫子“儒教”的旗帜之下一样。这些人全都落入到陈思王曹植的辇彀中。在这中间,也许只有一个人跳了出来,那就是陶渊明,他没有融入到当时的大环境中去,也就没被当时的风气、规则沾染。于是他的风流恬淡,对田园生活的理解和表达,让后来的巨匠才子望尘莫及。
   写诗时候的潘岳,这时候正在不太自然地巴结权贵,而母亲对他危险的行为一再提醒。文人的自尊与良心,权势的诱惑与焦虑,使他惴惴不安,妻子的去世,让他郁闷的情绪得到了宣泄,所以诗歌写到后来,成了对自己的剖析,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三)
   蘅塘退士编辑的《唐诗三百首》中,一下子就收录了元稹三首《遣悲怀》: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娄黔百事乖……这三首诗每次读完都忍不住喃喃自语。同事中有从闺房长大的,虽然工作了许多年,但是那种后花园小姐的习气还是没有消退多少:“我就不相信‘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只要两个人齐心合力,就是喝凉水也是甜的!”我不禁莞尔一笑,告诉她:“因为你没经历过贫穷,不知道什么是贫穷,当家里只要有人活着就是张着嘴、饿着肚皮来争夺你口粮的敌人;有孩子却还没有看到希望,只会伸手跟你要吃要穿;当你向来瞧不上眼的人都拒绝对你施舍,一顿饭可能成为生死存亡的关键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什么叫贫贱夫妻百事哀了。”
   元稹确实贫贱过,所以后来也怕了贫贱,所以才会有后来的“软骨头”。但在这三首诗中,却有一个不同的自己。他要倾诉的对象有两个,一个是已经死去的妻子,希望亡妻能原谅他过去的种种,以及自毁誓言的不得已;另一个人就是自己,他不能原谅自己,又不得不原谅自己。于是,妥协与忏悔在文字中的争斗,成就了三首绝唱。
   细读元稹诗词以及生平事迹,总脱不了“负心人”的形象,然而“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又是在说谁?大约风流的文人都是理想主义者,明明自己在放浪形骸、游戏人间,偏偏要找出一个相信海枯石烂的自己,放在内心的深处。又或许在相守的那一瞬间,或者相思的那一瞬间,确实是真诚的表露。“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生平未展眉!”那种自戕式的深情满含了热泪。以后也许还有人的文字能超过他,却永远代替不了他。
   诗歌到了唐朝,就像是礼花升到天空,前面的过程可以看作铺垫,而后面的过程就是在散落,唯独这一刻最灿烂、最耀眼。在经历了孔孟、老庄等千年的哲学洗礼,两汉的文章衰弱之后,传统文化在沉寂中终于找到突破口,唐诗以不可压制的气势,磅礴喷薄而出。而人们对诗歌的感觉,一下子变得敏锐、精确、高明起来。
   可能很多人都有我这种幻想:要是我也生在那个年代该多好啊,看江山转眼间沧桑变色,看人世变化无常,看各族乃至各国文化融汇、交流,说不定就有什么灵感来了,写上一两首类似“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之类的诗篇,就可以流芳百世。
   我这一阵子一直在读杜甫的诗集,一直在奇怪这个人,吃饭都成问题了,不去好好为生存搏斗,贩卖花生瓜子挣钱,反倒天天吟诗作对。现在人都说法国人浪漫,就是兜里剩下一块钱都要给女人买玫瑰,不过比起老杜的浪漫,只怕还是望尘莫及,儿子都饿死了,兄弟姊妹流离失所,他何曾想改变过生活的方式?也许这才是唐诗所以能够光耀万代的精华所在。
   诗言志,词言情,文字正是心志的反映。过去的人没接触过互联网,没坐过高速奔驰的火车,不用为股市震荡忧虑,也不用担心帝国主义最新动向。于是,人们收拾园圃,侍弄花草;登山看云,入水寻珠;点上蜡烛,泡上茗茶,去思考过去、幻想未来,把那种感情升华到自己满意的地步。在杜甫的诗中,就有许多深夜不眠而得来的名句:“五更角鼓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请看石上腾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仔细想来,也许是思想受到的拘束少,又恰逢整个社会急剧变化,所以才有那么多传世名作,如同雨后春笋般出现。
   今天,我们为生存、为荣誉、为名声而努力,电视、报纸、快餐,这些东西扑面而来,哪里有机会细细思索什么?社会浮躁到这种程度,如果再想写出传诵万世的句子,只怕是难度越来越大。
   (四)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有位同事特别喜欢苏轼的这首《江城子》,读来抑扬顿挫,饱含深情。我就问她:“你知道苏轼有几个老婆?”她说不就王氏一个吗?我告诉她,王氏是原配,几个老婆我没算过,不过至少还有个王朝云,至于逢场作戏者以及临时二奶,那就不知道多少了。她大叫:“那他装什么深情!原来也是花心大萝卜啊!”
   东坡先生是不是花心大萝卜,我不敢妄自揣测,但决不是守贞、节爱之士。然而可以把感情表达得如此深情,又会很容易让凡间的女子动心了。在这中间,我有一个问题要问,那就是诗人在写诗的那一刻,就算真的是深情流露,难道可以在其他女人的温香软玉中深入骨髓吗?
   其实我也非常喜欢这首《江城子》,只是怕因为这首《江城子》,让世间的男子有了多情的依据,世间女子有了怀疑的理由。
   诗歌到了苏轼,开始有了另一番气象。唐诗中注重的大气、雄浑、深情、细致入微大约已经走到极致,后人已经很难追赶,于是就变成了思绪翻飞的才子诗。东坡先生激赏张先的“愁似鳏鱼知夜永,懒同蝴蝶为春忙”,是鼓励这种风气;而《随园诗话》中,袁枚那些沾沾自喜的句子“蝶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已经是才子诗大行其道。“懒同蝴蝶为春忙”很难找到境界二字,而到了“人去月无聊”,已经有了卖弄文字的嫌疑。才子大概只有出色到苏东坡这样的境界,才可以写出“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又或者“花有清香月有阴,春宵一刻值千金”这样的名句。其它的“小才”,所做的诗歌看起来花团锦簇,却已很能在读者心里刻下痕迹。就像拉洋片里面的风景,看着高兴,转眼就被人忘掉。
   东坡居士一直是我的偶像,所写文字,没有半点不敬之意。
  
   《诗经》中的《葛生》像一块水晶,晶莹剔透洁白无瑕,从头到脚都是悼亡,都是思念;而后面的诗人,不论是潘岳,还是元稹,或是苏轼,都把自己加了进去。也许后来人已经没法用纯粹的文字表达那种纯粹的感觉。不过菜需要盐,粥需要煮,面对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又觉得茫然不知所措,希望有大方之家来指点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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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对文中所讲的四首悼亡诗深入浅出地进行了分析,让广大读者对这四首悼亡诗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作者通过阅读它们,阐述了自己对作品的看法:不但肯定了作品的优点,而且还指出作品中存在的不足之处。透过此文的文字,可以了解到作者对诗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学习欣赏老师新作,力荐赏读。感谢您对晓荷社团的大力支持,祝创作愉快!欢迎继续投稿!【编辑:张爱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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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张爱珍        2020-06-28 16:01:53
  感谢老师赐稿晓荷,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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