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下着雨，阴沉沉的，没心思干活，就到办公区的院子溜达一圈。老牛正在那里比比划划，看上去活力十足。
　　 这时候一条野狗跑过来了，老牛跟我说，哎，老刘，我一个扫堂腿能把四条狗腿全踢折，你信不信？我当然摇头。
　　 他感到自尊心受到打击，就悄悄向那条狗潜伏过去，然后忽然一个扫堂腿。那条狗大概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过仓促之下还是及时做出了反应。老牛没踢到那条狗，只扫下几根狗毛。
　　 那条狗有些恼怒，冲着老牛汪汪叫，就在这时，老牛第二记扫堂腿已经过来了，那条狗见势不妙，夹起尾巴就跑。
　　 老牛像火箭一样冲上去，急急忙忙又一个扫堂腿。这下子，那条野狗跑得更快了，四条腿都腾空了。老牛在后面追得是气喘吁吁，一直追出大院外面。
　　 老牛回来之后他有些惋惜地对我说，主要是有点仓促，要不然的话，就我这力量，绝对能把它的四条腿扫折。
　　 老牛说：“我身体好，很少长病。偶尔长一次病，治病的办法跟别人不一样。医生说，这种药每次吃一片，那我至少得吃三片，这样吃的话，药效足，好得快。有一回牙疼，就去医生那里拿了一瓶药，大夫说一天三次，一次吃一片。我当时感到牙疼得厉害，咚咚咚，半瓶子药进去了，不过两分钟，就觉得天旋地转，接着就送到医院去洗胃。说起来还是俺丈母娘疼我，揪着我的耳朵问‘你是不是在作死？’”
　　 老牛吃药进医院洗胃的时候是四十一岁，他媳妇跟他同岁，正怀着第二胎，前面一个姑娘已经要上高中了——过年看着自己老婆有兄弟，自己闺女却没有弟弟，就要再生一个。他媳妇不同意，一个是年纪不小了，高龄产妇危险，再就是闺女都那么大了，自己挺着个大肚子，有点抹不开面。老牛说，好，你不给我生，我找人生去！媳妇气得跑回了娘家。
　　 老牛的丈母娘是个人物，一只手能捂住半个镇子，就来问老牛：“非要不可？”
　　 老牛斩钉截铁：“非要不可！”
　　 丈母娘叹一口气，转身回去了。他媳妇流产三回才挂上胎，丈母娘又心疼又无奈，碰上这样的女婿，天大的本事都得憋着。
　　 我问老牛：“想要男孩？”
　　 老牛笑笑：“不一定，啥都行！”
　　 “那为什不早行动？”
　　 “早不是没想起来嘛！”
　　 我一向低调做人，从来不装大头蒜，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言语还是传到老牛的耳朵里了。
　　 那天，我们俩下班之后一起走在路上，老牛问我：“老刘，听说你读过几本书啊，问你个简单的问题，你能答上来我就服你，答不上来我就不服你！我就问你‘太阳是圆的还是方的？’”
　　 听他一开口，我就知道来者不善，没想到却是这个问题，心里先没了底气：“应该是圆的吧！”
　　 老牛说：“一听就知道你没见识，我就说它是方的，而且我说它是方的，它就是方的！”
　　 我跟老牛认识四五年了，知道这时候自己根本不用吱声，后面肯定还有长篇大论跟着，老牛果然开始滔滔不绝：“太阳为什么是圆的？就是因为有人说它是圆的！现在我说它是方的，谁敢说不对？”
　　 我口气很坚定，狠啐一口：“对，谁敢说不对！谁要说不对，我们老牛就去咬他！”
　　 老牛明显胜利了，洋洋自得：“咬他倒不一定，有本事让他跟我理论理论，我就不信谁能理论过我！”
　　 我惦记着食堂的饭菜，怕去得晚了只剩下汤汤水水，就说：“对，谁敢对我们牛博士不服气，那就是对我不服气，对我不服气，就是对政府不服气！对政府不服气就是对牛博士不服气，对牛博士不服气就用原子弹炸他，用匕首捅他！”
　　 他一看我对他这么服气，倒谦虚起来：“咱技校毕业，叫博士有点高了。”他顿了一顿，“但是，就算那些真博士到来，也不见得是我的对手！”
　　 然后又畅谈起了人生经历：“我对子女教育很有一套，我闺女小的时候，我就让她自己玩，能坐住了，就给她搬个小椅子，打开电视给她看。开始的时候，她光看，没表情，看着看着，就咧嘴笑了，我知道，哦，她这是看懂了！我这早教管用吧！也就一岁多一点，俺闺女就看懂动画片了！自己看孩子还省心！”
　　 我问他：“你闺女戴眼镜吧？”
　　 他回答：“戴啊！”
　　 我说：“这么小你就开始让她看电视，能不近视吗？那些缺德的保姆怕小孩哭就给小孩吃安眠药，你图省心就让她看电视，两者之间有啥区别？”
　　 他说：“这个你就不懂了，我不让她看电视她就不近视吗？也不一定！”只不过说着说着，后面的声音自己也听不清了……
　　 我惦记着酱猪肚，懒得跟他纠缠——他连真博士都不怕，我连博士都不是，何必找那些不自在！
　　
　　 二
　　 老牛喜欢讲故事，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几乎是无所不包，就是有时候讲过没讲过分不清，一个礼拜下来，总有几个故事要讲三四遍。因为这个，别人都躲着他走，只有我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还提问一下，所以他最爱给我讲故事。
　　 “我上技校那会，个子不高，黑瘦黑瘦的，我们那个学校你也知道，除了坏孩子，就是不正经的孩子，好人遭罪。没办法，打吧，天天就是打架！最多的时候，我一个人对付四个，别看我个子小，可咱灵活，一会儿就把他们全放倒了！”
　　 我拍拍他，觉得他软踏踏的，像块煮过了头后又在开水里泡浮囊了的地瓜。
　　 “我现在是不行了，抽烟、喝酒伤身体，人也胖了，可那时候，咱谁也不怕！”他接着说，“那时候，真跟武侠小说里说的一样，走路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连睡觉都抱着根钢筋！”
　　 我有点不大相信，“至于嘛，毕竟还是在学校嘛！”
　　 他眼珠子瞪得老大，几个字声调拖得老长：“至——于——吗——？要是板砖从天而降怎么办？要是匕首迎面而来怎么办？要是对方藏在房门后面，就等着袭击你怎么办？”
　　 你别说，我虽然在“江湖”行走了许多年，还真没这方面的经验。
　　 那天上夜班，午夜一点回办公室喝水，一推门，嚯，好家伙，冻得人直打冷战。一个人影趴在桌子前面，正聚精会神地玩游戏。我把空调关上，然后问他：“你要自杀啊，温度开得这么低，不怕感冒啊。”我看他穿着半袖的T恤，嘴唇都冻紫了，一只手按键盘，一只手抱着肩膀，慢慢地搓冒鸡皮疙瘩的地方。
　　 他抬起头，一副很惊讶的样子：“你咋来了？”然后看表，“哦，这么晚了！”接着说，“谁说不怕感冒？可是公家的空调要是不用，就觉得对不起自己。下一次，穿个厚点的外套来！”
　　 春节的时候，工地放假回家，然后我就又去了新的地方。再跟老牛联系，怎么也联系不上，手机不通，网络也断了，到底是生的个男孩女孩也不知道。问旁人才知道，他回家准备伺候老婆月子，不曾想在练踢断狗的四条腿的时候，一不留神从高处摔下来骨折了。只是苦了他的丈母娘，快七十岁的人了还得照顾他们一家三口。
　　
　　 三
　　 前年在巴西再遇到老牛的时候，他已经50岁了，但除了鬓角寥寥几根白发之外，还是那么年轻，眼神还是那么犀利。与他相比，我已经被人世间的风霜摧残得不成样子。
　　 老牛办公室里一共四个人，他年纪最大，其他都是二十来岁、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巴掌大的办公室，被分割成两个世界：老牛在办公室的最里面，时间几乎都给了电脑游戏；而另外三个年轻人有说有笑，组成另一个世界。老牛偶尔也插上几句话，可不是被无视，就是被鄙视。用老牛的话说，就是“这帮小逼崽子！”
　　 虽然老牛还是打游戏到很晚，其实电脑游戏的魅力已经没那么大了——他无聊，总得找点事儿干吧。于是每次我去叫他去现场检查工作，他都能关上电脑拔腿就走。
　　 走出办公室，特别是跟我走在一块的时候，精神头立刻就回来了。在路上他问我：“你觉得三胖怎么样？”不等我回答，他已经继续说下去了，“人人都说他是最牛80后，不过我觉得，我要是在他的那个位置上，我能让全世界的人真的怕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家半耍半哄，当猴一样牵来牵去！”
　　 我笑了笑：“如果你到那个位置上，准备怎么办？见人就咬？还是见人就是扫堂腿？把世界人民全放倒？”
　　 他的嘴巴一撇：“咱哪有那么无聊，我就往天上扔原子弹，扔氢弹，把臭氧层子炸开，让全世界人民同归于尽！我可不会像三胖那样光说不练，我是说扔就扔，谁也不通知，谁也不预警。到那时候，还有谁不知道我牛博士的厉害？还有谁敢不服气？”
　　 我问他：“且不说臭氧层子能不能炸开，我就想知道，为啥您要跟全世界人民同归于尽？您好不容易爬上那个高位，不想着过几年好日子，自寻死路是为了什么？”
　　 他把眼一瞪：“过好日子？只要有老美那样的霸权主义存在我就不舒服，就要同归于尽，就要大家一了百了！”
　　
　　 四
　　 项目经理已经几次表示要把老牛赶回国去，要不是我极力阻拦，他早就该走了。老牛嗓门大，语调急，你要是不留神，他突然一出声，能把人吓一跳。再就是满嘴脏话，而且若是不呛着你，就觉得没表现出自己的特色来。
　　 我挽留他的原因也很实在，在协作单位的管理人员当中，只有老牛还有点实干精神，天天去现场检查、验收，老牛走了，现场有问题找谁去处理？我们的企业管理，越来越走向内部管理、文字管理、文件管理的歧途，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如何去应对巴西人的精细化管理、细节管理？
　　 因为老牛熟悉施工现场情况，所以跟业主开会的时候，我经常带着他去。巴西人说英语又低又快，老牛听不懂英语，就像某些学生上课，不过十分钟就开始闭上眼睛做磕头虫。他一般都坐在我旁边，我用胳膊肘子捅他一下，他立刻就能反应过来，第0.01秒就能把眼睛瞪圆，第0.02秒就把右手出到半空，接着唾沫星子就溅满了不算大的会议室。
　　 他在那里激动得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可是对面的巴西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有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他在说啥，于是就像在看话剧表演一样，大家瞬间就能笑成一片。几次之后，DoctorNiu的名号就在巴西业主之间不胫而走，所有人都知道有老牛这号人物。
　　 老牛说：“我知道你们笑话我，可比起那些年轻人，我脚踏实地干活，那些人虽然文质彬彬，可是有几个人顶风冒雨去现场的？一个施工企业，眼睛不看着现场，光在办公室瞎琢磨，能办什么鸟事？”老牛的话很糙，但正切中目前咱们企业管理的要害，还真反驳不了。
　　 老牛说：“我刚参加工作五年，就因为干活好当上了班长。那时候班里有二三十人，乌压压的，全是老工人，就我最年轻。马主任担心我管不了，李主任认为我没问题。”
　　 “我当班长之后，专治刺头，让老实人沾光。那些不听话的，立刻就让他待岗，想干活也行，不过还是要拿最低奖金！不服气，不服气就跟我打，反正我腰里别着根钢管。半年下来，那些老师傅一个个可老实了——该尊重咱还尊重，但是捣蛋不行。”
　　 “怼完老工人，就开始怼主任，主任分配不公，我就不服气。后来怼的主任见我就跑，我就从后面追着怼。后来我提啥要求两位主任就答应啥要求。再后来，就把我“请”出了施工处，到行政管理上来了。”
　　 我给他分析，当初你该给主任留点面子来着。老牛说，主任没给我面子，我为什么要给主任留面子？这个世界没给我留面子，我为什么要给这个世界留面子？
　　 后来，老牛还是被巴西的项目经理赶走了，在我休假期间，他作为不受欢迎的人员，被遣散回国。和上次一样，他又失联了，这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