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豆腐的绕过楼根儿吆喝第二遍的时候，老太太樊春兰问老头儿王满堂：“卖豆腐的声气儿怎么变了？”
　　 “老么死了，现在吆喝的是他儿子小么。”王满堂操着山西腔回答。
　　 老太太浑身打了个寒颤，脸上倏忽间透闪出惊惧的神色。她患有心衰、抑郁、小脑萎缩（阿尔茨海默病）等病，她的所有病症都是无可救药，欣康、拜阿司匹林、螺内酯、拜新同、奋乃静、安非他酮……半捧的药粒散发出衰朽绝望的气息。
　　 每天如斯的程序过后，王满堂内心愉悦，如释重负，拿捏着步速夺门而出。他要去小花园和一群老头儿吹牛、侃山、嬉笑怒骂，一直到中午吃饭才回家，下午也是如此。
　　 厨房里有一些烦乱的响动，那是大女儿巧萍。巧萍是个寡妇，退休后就和父母住在一起。这里有她的算计：她把自己的住房租出去了，每年可以拿到一万多的房租，另外她还拿着父母每月给她的两千块钱的保姆费，巧萍处心积虑地为非亲生的儿子攒钱。
　　 现在巧萍正对着墙生气，咬牙、攥拳、拧眉、呲目，嘴中发出咻咻的气息，很有形质。因为早晨她按比例不小心少放了一点儿燕麦，老太太就不怎么吃，示威性地剩下大半碗；因为她熨烫的床单有一道皱褶，让老太太叨叨咕咕自己摩挲了半宿；因为马兰要来，马兰上门焗剪一次头发要两百块钱，楼下的理发师只要五十，且这么多年来老太太只让马兰服务。总之，有层出不穷的事情，令她每天怒火中烧，却不敢有任何行迹，让她生气的事儿实在是太多了。
　　 除了吃饭睡觉，说几句固定不变的关联性的话语，巧萍基本上不和老太太说话。老太太樊春兰曾粗暴地干涉过她的恋爱，并公开扬言要和她断绝母女关系，她当时毅然决然地答应，只是没有履行所谓的手续。她们不知道在法律层面有这样的手续吗？看现实的情形没形式有内容。
　　 巧萍也不和别人来往，除了庸常程序化劳作，其余的时间她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沉浸在婆媳关系题材的都市肥皂剧里，嵌入角色，泪眼婆娑。
　　 阴天，屋子里沉闷出庸俗生活的僵滞气息。樊春兰老太太坐在自己设置的时间空洞里。有些夸张，但类似金鱼七秒钟记忆的阿尔茨海默症病状，让她不得不拼命蠕动起意识的触角，去捕捉填塞时空的生存信息。墙上有一个方形的白色印记，那里曾经挂着她父亲的遗像，不是为了怀念，而是让仇恨保持新鲜。直到有一天在和父亲的对视中，关于死亡的联想忽然间覆盖了仇恨的阴影，她惊恐地命令王满堂摘下遗像藏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她不得不悚栗地低下头，因为她看见父亲的眼睛仍镶嵌在那方白墙上。
　　 有哀乐若隐若现地传过来，对，就是这样的若隐若现，樊春兰的耳畔深处常常以这种方式响起丧葬之声。但她确信这次不是冥想，她忘记曾几何时，她偎在窗边，以囚牢者的姿态，看见猫头鹰振动臂展，欢叫着在她涟漪泛涌的意识层面掠影而过飞向西南方向。这个死亡的宣令者会在不其然间飞临她的窗前。
　　 墙上的挂钟“咣”地响了一声，很是不怀好意，惊落老太太手中不知何时拈起来的《红楼梦》。她愕然四顾，门紧闭着，阳台上一只黑猫狞视着她发出濒死似的求欢者的嚎叫。风，歇斯底里带着凶险的声响掠窗而过。樊春兰瑟缩抖颤，现实的所有呈现都射向死亡的靶心。她放下眼帘，象征着关闭一道闸门，来阻止自己滑向死亡的深渊。她让自己偏执性地回忆，只有回忆才是拯救自己的灵魂，思绪迅疾地必然地定格在她十八岁的暮春。
　　
　　 那片刻暮春的时光是淡蓝色的，澄澈的，氤氲芳香。那时候她生活在离现在居住地东北方向八十华里的村庄，村名叫九百户。她很美，美到村里后生因为想她走神，将锄头砸在脚背上，扶犁的犁错垄沟，公社的文化干事把她比喻成轻沾露水行将秀穗的红高粱，为这挨了赵书记一顿批评。对这些爱慕者的行为，她浑然不知，她在期待命运中暮春三月的那场雨。
　　 那天肯定是歇工，她去邻村的姨家办事，回来时已经能看见扶摇的炊烟。忽然地，云也翻滚，雷也翻滚，一场急雨将至。樊春兰很是灵动地跑起来，跑到村口繁密如盖的老榆树下，假如她再以刚才的速度跑上几分钟就能到家。她没有，她倚在树干上轻喘。
　　 又一记春雷刚落，一个人撞进树荫，是本村大地主王硕儒的儿子王俊卿。在寂静的村庄和同样寂静的原野之间，在老榆树的伞盖之下，两个情窦初开的男女面对面站立。是谁先看了谁一眼呢？自此目光虽闪烁，游移却是留恋缠绵，情爱如玉液琼浆，彼此地灌注与吸吮。
　　 绵密的冷雨和枝叶间惊慌的鸟儿的聒噪，也让两个人张致失措。王俊卿沉沉地唤一声：“春兰……”雨声淹没了她的答音。
　　 樊春兰柔柔地唤一声：“俊卿……”王俊卿点了下头。那就像完成了一项誓约，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泛着昏黄灯光的村子跑去。在樊春兰转身奔跑的一瞬间，一种情愫轰然生成，那叫爱不可遏。她想嵌入他的身体里，生命里，她想把他揉碎吞下，她甚至咬牙切齿，俊卿……
　　 “闺女大了。”这是她爹樊支书认定女儿恋爱了的别称。有若干次女儿失魂落魄地把玉米面粥熬糊泛起黑渣儿，炖的豆腐要么没放盐或者齁咸。他不知道王俊卿因为他的女儿割破手指，不知道夜深人静两个人各自在家望着寂寥的月亮，月亮里有对方的影像和各自为所欲为的想象。
　　 很快事情就明白了，那天下午，人们在地里下豆种，来回四条垄下来，都在地头儿喝水歇烟儿。
　　 王俊卿离他们几米远，坐在锄把上低头静息。没人敢理会他，他是地主的儿子，那年月叫地主崽子。有个后生使坏，从自己身上摸出个虱子悄悄放在王俊卿白净的脖子上，人们只等着看他忍受被羞辱的样子后哄堂大笑。
　　 没有，王俊卿竟然勃然大怒，他可以忍受羞辱、谩骂、拳打、脚踢，却忍受不了一点儿肮脏的东西。他的反应让人们惊愕了片刻，也只是片刻，先是惹事的后生挥拳攻击，继而是一起劳作的村人群起攻击，他们争先恐后地都想在王俊卿的身上踹上一脚打上一拳，哪怕是拧一下呢，不论轻重与部位，那绝对是关乎一个人甚至一个的家庭政治倾向，是天大的问题。
　　 一群人作祟正酣，樊春兰到了！她挥舞竹耙拍在正在动手的人的后背上。没人敢吱声，但是此后，他们有了在各家炕头儿上肆意揣测津津有味的谈资。
　　 “呀！”樊支书将剩下的半盅酒倒在嘴巴外边。可惜了，这可是北大营驻军司务长王满堂给的好酒。
　　 规劝，权衡利弊的说服，还可以加上她亲娘早亡的悲情，包括老泪纵横，樊支书这些招数都使出来了，也没有用，所有的法子统统没用。甚至想棍棒相向，又舍不得。他知道闺女的秉性，樊支书和女儿一样，仰望孤月忧思难眠。
　　 正在相爱的或相爱过的人都相信心有灵犀。细雨蒙蒙的黄昏，樊春兰和王俊卿不期而遇在村口的老榆树下。她低头看着自己白净的手，想摸摸同样白皙的他的脸，却将手伸进裤兜，掏出一个碎布拼成的精致的衣领来。
　　 她迎着俊卿探寻意味的目光说：“把这领子套在衣服里，在挂牌子的时候，铁丝不至于勒得脖子疼。”
　　 王俊卿翕动着嘴唇，没吐出半个字来，却汪涌出满脸的泪水。樊春兰第一次为了眼前的人体会到心如刀绞的人生况味。她很内疚，她家徒四壁，没有可心的东西赠予王俊卿，她恨不得此刻将她自己扑送给他。一股刚烈的风惹得街巷里忧郁的狗们一阵狂吠，也撩拨得树盖里的鸟儿慵倦地啁啾。
　　 “河坡的荆槐茂实了。”樊春兰说。
　　 “是茂实了。”王俊卿说。他这样回答让樊春兰感到落差巨大的快乐与胆怯，以至于接下来的话音显得乖张而急不可待。
　　 “小木桥下的牵牛花开了吗？”
　　 “没有，这个季节只有叶儿。那种铺爬成一片松软如绿毯的嫩叶。”
　　 “后天晚上七点公社电影队来村里放电影。”
　　 “我是不能去的。”
　　 “我也不去。”听完这句话，王俊卿掏出一件东西塞在樊春兰手里。
　　 樊春兰进家，看见父亲仰脖靠在被垛上。那是喝了三盅子酒的状况。她照例扶正父亲的身坯给他盖上被子。父亲照例昏昏糊糊地哼一句：“兰儿，我没醉，我醒着呢。”说完象征性地抓一把，但从来抓不到女儿的手。
　　 跨一步进西屋，樊春兰大口喘息着贴墙站立。她看了一眼领袖像，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便掏出王俊卿给她的东西，那是一只细柳条编成的小匣。多巧的手啊，打开看，是一个泥人儿，活脱脱一个自己。她拥在怀中，细雨似的泪珠儿落在泥人上。她亲吻它，咸咸的，想必他也是和着泪水捏成的吧。
　　 后天的那个时刻度日如年也转瞬即至，全村人除了地主一家都倾巢而动奔向打谷场的当口儿，去看电影。樊春兰把饭和酒温在锅里，父亲安排完工作回来要吃。她颤抖着手梳洗打扮，即便是在夜里他也能看见自己的模样，闻到她的馨香。然后，她静静地等着。
　　 无月的夜里看不清彼此的模样，粗重且缭乱的气息喷到对方脸上之后，原本盘算好要讲的话，要规划的事情，全部在脑中土崩瓦解。是极度的慌乱惊悸，黑暗中，王俊卿的手碰到樊春兰的胸，这一刹那她如汹涌洪水的情爱决堤了，倾泻了，她扑抱住他的身子，嘴唇吻住他的唇，拼尽全身的气力。
　　 接下来，发生禀赋自然的力量，恰如豆苗破土，野菊开放，樊春兰短促地呻吟一声，抽搐一下，他的手碰到了她的要害。她眩晕了，在眩晕中放任，心底炸裂似的期待应该是灭顶式欢愉的到来。
　　 来了，突如其来一阵阴森的声响，那是只驴，“昂昂”的咆哮声像是要吃肉，吃人，绝不吃草。
　　 没有开灯，樊春兰在耳边仍旧炸响的瘆人的吼叫中紧缩成一团，这时间她的智商全部被恐惧吞噬。
　　 “有人敲门，俊卿！肯定是父亲。按常例父亲应该在招待公社电影队的人。”她拽开灯，环视一下自己的居处，三五步的院门，她仍娇软地问一句，为了满腔期待地回答。“是爹？”门开一扇，父亲和他身后的人撞向堂屋。
　　 樊春兰被吓散了魂魄，父亲左手提一把刀子，右手托一块人头形血淋淋的肉，后面的人背了应该是装满米的口袋。
　　 “刚杀了那头疯病驴，得亏王司务长，剥皮剔骨这么利索，肉分得也利索，快接一把。”樊支书拿刀子示意樊春兰。
　　 “那可是大米，是你最爱吃的大米。”她的确惊愕，在那个年代或许只有公社书记才能收到这样的大礼。感触片刻，思绪立刻反转，她盯住那块驴肉，想起桥板上的驴，那头队里唯一的垂垂老矣几乎瘫痪的驴。
　　
　　 “巧萍！巧萍！”老太太急声呼唤。她想和她说几句话，最好说会儿话，来阻断顺势而流的回忆，接下来的追溯仍旧能让她结了痂的伤口洇血。
　　 “干啥！”巧萍立在门外。
　　 “中午我想吃炖鲫鱼。”
　　 “知道了。”
　　 “你得挑……”黄鳞的野生鱼，没等她出口呢，巧萍已经转身走了。她或许还可以絮絮叨叨讲讲具体的制作过程。没机会了！她只能继续追忆来证明，她的思维依旧鲜活，她的生命依旧鲜活。
　　
　　 生产劳动日益繁忙，群众运动日趋激烈。王硕儒父子像是以租赁的方式被拉到公社所属各个大队游斗。
　　 樊春兰早已经茶饭不思了。这天傍晚王硕儒父子被基干民兵押回村，看见王俊卿蓬头垢面身形凌乱的样子，樊春兰跑回家扑倒在炕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吃吧，闺女，爸给你焖的大米饭，还加了猪油白糖呢。”樊支书央求。
　　 樊春兰哭声不止。
　　 “为了啥呢？啊？我的闺女，身子不舒服，还是活计累了？我想想，我想想，我闺女长大了，是不是因为个……”
　　 “王俊卿！”樊春兰一骨碌坐起来，她怕父亲说出别人的名字。
　　 说完樊春兰倒吸冷气后悔了，她看父亲，父亲看她，她在老头儿的眼中发现了久违的笑意，从小到大父亲似乎能满足她所有的愿望，每次都会呈现如此的模样。
　　 第二天上午樊支书提两瓶酒走了，那酒是驻军司务长王满堂给的。他去公社找赵副书记，“老樊啊，你说你像个遭了霜的老苞米，咋弄出那么水灵的闺女‌。”因为有酒赵副书记先唠家常后谈工作，老樊心里抽搐脸上笑。老赵去年去九百户检查工作，他认为老赵实际上是为了看他闺女，因为文化干事有提醒。
　　 随行的人暗示老樊，赵副书记有个儿子，他当然没说副书记的儿子叫赵大鼻涕，说赵书记早殁了媳妇。樊支书拍打着不沾一丝土星儿的那人的衣衫，“孩子还小，忒小呢。”
　　 “老樊，闺女也有十八九了吧？”
　　 “有了，正是让人操心的年龄。”
　　 “哦？闺女还让人操心？”
　　 “唉，咱哥俩没有瞒人的话，太让人糟心。”
　　 赵副书记离开办公桌到了老樊跟前儿，“说说！”
　　 “咳，千不该万不该，谁也想不到她喜欢上了地主的儿子王俊卿。”赵副书记惊得目光呆滞。
　　 “书记呀，你我都是过来人，这比不了旧社会，这男男女女的事，咳，咳……”
　　 “算个啥事啊，孩子小，大人拿主意，你当支书该有这个水平。”
　　 “书记，先不唠家事，工作要紧，别的村搞运动轰轰烈烈，我们村冷冷清清，生产革命两不误，我们村搞生产在公社是标杆，革命工作也不能落后，也要当标杆，我有个工作设想跟你汇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