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傻狗(小说)
沙棘坨在县城南面四十里,有四大特产:白薯、花生、沙子、大风。那年月白薯、花生不值钱,沙子大风又遭钱。村民老蔫巴的日子很是寡淡,老蔫巴更加蔫巴了。
老蔫巴瞭望村东头的一块草地,脚下卧着他的傻狗。老蔫巴想把那块草地当宅基地给他的大儿子建一处庄户,大儿子诞生的同时他也诞生了这样的想法。大儿子的胡须日渐浓密,该启动这件事了。
村长是这事的节骨儿。“走吧,傻狗。”老蔫巴咕哝一句。
傻狗没动,它的目光和精神正胶着在对面老寡妇家的母狗花花身上。花母狗和它是青梅竹马,好像是一转眼的工夫,便出落成花容月貌,正像它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如此的雄武健硕。爱一直蛰伏,忽然间如此清晰。它盯着花花肥腴得放光的臀部,大声吼叫:嫁给我!花花甜蜜地回眸一瞥,娇羞地用尾巴盖住了自己的私处,傻狗立感醍醐灌顶。
起风了,风起处,孟瞎子逶迤而来。老蔫巴讨厌孟瞎子,讨厌他的瓦盖头,墨色的眼镜子,一张板结的面皮永远见不到他一丝的笑容,做派很像老蔫巴小时候见过的汉奸。孟瞎子在县城的卫校里教书,别的卫校教孩子们打针、输液、包伤口,孟瞎子除了这些还教孩子们做阑尾手术,怎样对付妇女的横生倒养。于是孟瞎子的名气很大,关键他还是村长的舅子。孟瞎子每周六下午回家,周日黄昏返校。
庄里一夜无事。近黄昏,正是柔情旖旎时。傻狗趴在门口,与对面的花花放电。瓦数不断上升,临近激情燃烧的时刻,孟瞎子兀然站在门口,不知何方妖怪竟有如此冰冷的目光,瞬间冷冻傻狗。它噤若寒蝉了,不知所措间,老蔫巴爷俩从地里回来,各执一柄铁锹立在傻狗的身后。
孟瞎子说,把狗给我,我教学用。老蔫巴心里起腻:这货不光做派像汉奸,作法也像汉奸。这是要明抢,我不动手,看你能把傻狗弄了去,再说教学有你孟瞎子,还能用狗教学。
孟瞎子又说,我已经联系了学校的车,一会儿就到,给你三十块钱,村长正开会,这就派人过来逮狗。
三十块钱!老蔫巴小便短暂失禁。三十块钱洞穿了老蔫巴粥样的大脑,孟瞎子的几个关键词串出一条程序:傻狗、孟瞎子、钱、村长、宅基地、儿子。执行程序的结果,以及怎样执行程序,只有老蔫巴心里清楚。
隔着老远,孟瞎子将三张纸票塞到老蔫巴手中。老蔫巴一阵的觳觫,傻狗也片刻地觳觫,该有所作为了,况且身后有人势可仗,它知道怎样对付孟瞎子这类歹徒。傻狗呲开獠牙一跃而起对准孟瞎子大腿骨扑将下去,老蔫巴儿子手起锹落拍在傻狗的后脑,傻狗应声倒下,它听见孟瞎子吼:“狗死了就一文不值了。”精白骨感的手指撩开它的眼皮,揣摸它的心脏。
傻狗大声喊救命,喊出的声音很大可连它自己都听不见。老蔫巴呢?老蔫巴应该正同儿子拼命,大儿子一锹拍晕了它,少一辈没有老一辈那样的情分。傻狗飘起来了,侧躺着也能平行着飞,感觉很是曼妙,旋即又寒彻骨髓。无论如何,被别人摆布就是悲剧,一定有悲剧发生,是最大的悲剧。
一声叹息,老蔫巴在短暂的大脑空白后清醒过来。眼前一片宁静,心里一片酸楚。自己的东西被拿走了,前前后后,活蹦乱跳,汤汤水水,从小到大的自己的东西被拿走了,它是不会说话,会说话也得叫自己一声爹。
“爹。”旁边的老大唤一声,声音袅袅的。他睇一眼惊魂甫定的大儿,兜里的三十快钱在他的攥挤下发出吱吱的叫声。“嘘,一条狗而已!”
“而已”,是他从庄里一生波折的老塾师那里听到过无数次,却不明白其中含义的字词。但老塾师吟完“而已”,便现出淡定的神色,他也感到心仪。“而已”,被嘈嘈急雨打出的气泡一样的心情,好像也因为一句“而已”,倏忽间归于平静。
平静是傻狗长时间昏厥后现在的感觉,它双眼紧闭,因为恐惧。它想象不出被摆布的情景,但闭眼无济于事,它还是睁开了,睁开了就痛心疾首地后悔了。
它被仰天绑在一个木案上,周围立满了穿白衣的女孩子,气氛绝对阴森。孟瞎子声音古怪手指冰冷在它腹部不同的位置指指点点:“这是阑尾,这是盲肠,这是膀胱。”据说像它这一类哺乳动物和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不能平躺着睡觉和做爱,它的腔体里的内容和人是一样的。一双双绵软又颤抖的手杵在那个叫阑尾的地方,它的圣物在一束束惊奇羞涩目光地切割下蔫萎得不成样子。天哪!身体的痛苦让人关注肢体和器官,精神的羞辱让人关注生命,它想到了死。
孟瞎子就像一个小丑兴奋地摆弄一个小把戏,用刀片刮出巴掌大小的一块皮肉,指尖拈一把柳叶小刀,扭捏滑动将皮肉割出约三寸长的口子,有血涌出,尖长的钳子探进腹内夹出一节细而软的绳状物,“Look,这就是阑尾。”阑尾在空中久久地停留。把戏进行到了高潮,又一把尖长的剪子剪下极小的一节阑尾,快速地结扎,将剩余的部分塞回腹内留待下回再剪,止血钳止血,缝破布一样针脚很大的缝合伤口。孟瞎子得意地呼一口气,底下一片掌声,闪闪烁烁似鱼鳞。
望着用狗换来的一堆硬实的礼品,村长话说得很是走样:“你信不信,你就不整这,村东头宅基地也是你的。在我这,你是对人不对事。对事,领导我不能这样当,这东西你拿走;对人,你是看你老哥来了,我啥也不说,就收下。老婆子,大把抓花生,炒俩鸡子儿,我和我兄弟喝酒。”
此作法是村长的固有做法,大凡到他家送礼的人,都要上村长的炕头。散白酒,花生仁,喝得肝胆相照。最后送礼的人喝得昏天黑地,风摆荷叶一样,被村长夫妇送出宅门,村长站在身后一脸的鄙夷。“嘁,跟我弄这。”
老蔫巴形状卑琐,酒灌到嘴里寡然无味,流到肚里却酝酿出不可辨明的悲戚。村长轰然倒地井喷,他哀情满怀,郁塞胸膛。
老蔫巴蹀躞着来到老伴的坟上,姿势像当年傻狗一样扑在坟上。想那年老伴过世,傻狗扑在坟上七天七夜粒米未进,依旧是不可辨明的哀伤喷薄而出,他涕泣滂沱,吓得过路的车把式不停地抽着响鞭。
响鞭一样的声音,大力花在拔节。它从昏厥中醒过来,傻狗记住了这个日子。孟瞎子小把戏制造的疼痛让它的灵魂一度剥离了它的躯体,现在它恐惧,继而绝望,它尽量蜷缩着不动它的后腿,以免撕裂般地疼痛再次来袭。
一勾浅金悠然悬挂天际,应是梦境时分。梦境是对恐惧绝望最好的消解,它渴望逃进梦里。
好冷啊,街上到处响着树枝被冻折的“卡巴”声。傻狗将身体瑟缩成弓形,趋身跟在也瑟缩着身子的老蔫巴身后。老蔫巴当时正提着裤子如厕,乍回头,吓一跳,以为是狼,再细辨,是狗。飞起一脚踢在傻狗的胯骨上:“滚,傻狗,连泡屎都不给你吃。”
说实话,那年月老蔫巴屙出来的东西也没什么内容。傻狗没走,将身偎在院中草垛窝儿中,好温暖,它还有了自己的名字——傻狗。
“傻狗……”有人唤它,是老蔫巴婆子,她在堂屋灶间给它舀了两瓢泔水。它叫一声,多谢救命之恩,如饮琼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它发烧了,直哆嗦呢,两天没吃东西了。”是和老蔫巴同村的炊事员。旁边的食盆里盛着老蔫巴过年才能吃得到的东西。
孟瞎子不知何时站在铁笼外,傻狗全身的血迫挤胸口:“魔鬼,你毁了我的生活,我的爱情,我的自由,我要咬断你的腿骨,放我出去,我要回家。”
“不用给它打退烧针,对它的伤口不好,狗的生命力是很强的,有水就行。”孟瞎子冷若冰霜。
仇恨和愤怒致使傻狗脑际失血空白,它在这片空白中呆若木鸡。间或有一两个思想的气泡冒出。它或许是记错了某个伟人的一句话,但意思是一样的:恐吓和愤怒绝不是战斗。没有思想的愤怒连力量都产生不了,只能气得绵软发颤。傻狗内心喜悦,是思想打开了它思想的闸门。“我要自由,我要回家!”这是形成它生命形态的基因,因此它有了力量,升发智慧,有智慧的力量锐不可当。
今晚的月色好美,傻狗就着月色吃光了满盆的食物。
老蔫巴佝偻着腰看着在宅基地里忙碌的人群,炊事员凑上前来:“老蔫巴你本事,你家狗也本事,当了教学实验品了,在这儿割这长一个口子,真本事。”炊事员的巴掌捅着老蔫巴的大腿根儿。老蔫巴看看自己的手掌,又将手掌捂在炊事员捅过的地方,意象中痛感强烈。
疼痛让傻狗像一个胆小鬼似的趴在地上发抖,它想站起来,抻开后腿,否则伤口会顺势而长,将它变成一个跛子。它太需要强健的后腿来完成强有力地蹬踏,将自己弹向家的方向。它在对自己不停地咒骂中再一次拼命站起来,疼痛转换成瘆人的叫声,那就叫吧。门卫鹰眼的老头子激灵灵坐起来,这是狗叫还是狼嚎,分明是狼。
人们靠时钟和日历计算时间,刻板而空洞,时光在它的眼里是有形的。现在的时光就像波光闪烁的风,景色参差变换,大力花响鞭似的拔节,又一年。孟瞎子带着鹰眼的老头子等站在铁笼前,傻狗按照它无数次预想的那样将身体紧紧缩向铁笼的一角,人们必定抻住铁链用力往外拽,那时铁笼门大开,它会趁势冲出门去,撞开人群,带着铁链夺路而逃,没有人能阻挡住它。傻狗心潮澎湃,然而没有,鹰眼老头子钻进铁笼,面色嘲笑鄙夷。匪类!我先要咬断你的腿骨!傻狗怒火中烧,张开大口,扑上前来。老头子鹰眼迷离并不躲闪,反倒将右手塞向它的口中,傻狗恶狠狠咬下去,却如何不能合口,一截木棍支在嘴中,众人喝彩哄笑。又有人进来,玩笑般在它臀上一扎,未等药效发作,傻狗先行倒地昏厥。
又是南风,南风里裹挟着花花的味道,老蔫巴的味道,田野的,大庄稼的,阳光的,所有的它的生命的味道,傻狗伤心欲绝。
炊事员扶着铁栏摇摇晃晃,“老蔫巴的儿子结婚了,新房……” 哇……一滩酒秽喷在铁棚外。
人散尽,老蔫巴昏暗中瘫坐,盆盆碗碗冰做的一样,凉得扎手,现在要再犯绞肠痧他就只能死在这儿,臭了也没个人知道。前几年他也犯过一回,失水性休克了,是傻狗将他拖到院中,又唤来前街后巷的人,老蔫巴抹了一把泪水。
现在傻狗紧张、亢奋,它的脑海里想象着击倒鹰眼老头子飞身而逃的场景。它为这场景思索准备了一年,它像斗士一样期待着他们的到来,然而没有。莫非今年的实验课不上了吗?傻狗格外警觉,它扫视着铁笼的上下左右,它应该晓得孟瞎子的诡诈,然而没有,炊事员端着食盆过来,以往上实验课以前是从来不喂食的。傻狗紧绷的肌肉暂时松懈下来,没吃几口,剧烈的眩晕将它击倒。
今年孟瞎子没有动手,换一个哆哆嗦嗦的小女生。傻狗作壁上观,想着自己的事,看来人和狗的区别不单单是能不能躺着睡觉和做爱那么简单。傻狗无计可施了,眼前的时光撩动一对黑色的翅膀疾驰而过,景色变幻混沌无当。倏忽间傻狗老态毕现,鹰眼老头子拿根木杆戏弄傻狗:“废了吧,你个老光棍。”傻狗动作迟缓地摇摇头,奋力地吼叫,声音刚出口就绵软落地,远没了年轻时的穿透力。
“休叹黄花空落,尽染鬓毛如霜。”老喽,老喽!孟瞎子站在铁笼前,傻狗低眉顺眼颓然不动。
“它是不是老了,不能用了。”
“不,它应当是正当年。”傻狗心颤。
“可能是真老了,晚上连它狼一样的吼叫都听不到了。”孟瞎子无声。
万籁俱静,傻狗跃身站起,抻着伤口,它牙骨咬碎,以免剧烈的疼痛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腿骨依然能发出“咯落”“咯落”强健的声音。家乡上空悬挂的那枚星星让它泪水婆娑,它仰望着星星开始摇晃脖颈,铁链抹掉了颈毛,磨破了皮肉渗出血来。
炊事员扶着铁栏摇摇晃晃:“老了,担不了酒量了,唉,老蔫巴凄惶了,炕头冰凉。起早贪晚地给儿子、媳妇干,混不上一口顺心饭吃。”傻狗忍痛摇摇脖子,结好的痂重新撕裂,汩汩的鲜血染红了铁链。
“唉,你也老了,原来带着铁链就没事,现在皮肉糙了,搁不住磨了,我跟他们说说,给你换个皮的,可怜啊,在这儿受这苦罪。”
时光如飞絮,傻狗可能老得什么都忘了,就像今天的日子。孟瞎子他们已经站在铁栏外面了,它还昏昏地睡着。有人开了铁门它依旧趴着不动,那人提着胆子给它注射麻醉。傻狗摇摇晃晃站起来,与人无干似的低着头,慢吞吞地朝着实验室走去。众人呼吸倒逆,眼眶眦裂,这也能形成条件反射吗?
傻狗不再被关在校园旮旯的铁笼里了。它现在可以倒在太阳地儿,岔开后腿毫无羞耻感地晒着它的阳具和右下腹的八条刀疤,表现出极其老迈和麻木。脖套已经换成皮质的,从换成的那天起,它的犬牙整夜整夜地嗑着皮套,黎明时分再用唾液渍好裂口。现在皮套只连接着一点点,只需用力一挣,它便可以挣脱束缚,动若脱兔。它等待着南风再起,快了!
科学研究:狗的最高智商可以达到九岁儿童的智商,成人的智商能否达到狗的智商?
傻狗久久盯着墙边的杨树,杨树叶上上下下悠扬地将阳光弹射成散碎窸窣的模样。突然,树叶神灵附体般猛然朝北一抖,傻狗鬃毛乱乍却依然伏地扫视着四周,再过一会就到了放学时间,鹰眼老头子会早早将大铁门打开,天助我也。
功夫,指某种技能,不指时间。
工夫,指时间。
例如:他没工夫操练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