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不是两个陌生人的介入，我就可以早早地去寺院。然后在住持的念叨下烙印受戒，穿上僧服，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和尚。
　　 是的，我要出家。从此缫衣披身，了断尘缘，皈依佛门，与青灯木鱼结伴。这是意志的沉沦，想想都觉得哀凉，但也是没之奈何的事情。现在，又有烦心事缠身，真是内忧外患，四面楚歌。
　　 他们来了，我一开门就闪了进来。两个人一高一矮，貌似警察模样。但无论怎么端详都极像冒牌的家伙。他们穿的警服一点都不可体，浑身尽是皱褶，倘使有人告诉我这是从地摊买来的，绝对不会让我产生任何的怀疑。而他们干练的眼神隐隐地告诉我无论多么复杂的案情，多么硬的骨头，在他们如炬的目光下都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问话很繁冗，并不是直冲要点。其中一个人聚精会神地做着笔录。不时都用狐疑的目光盯着我，就如同死死地盯着一个即将潜逃的罪犯。这种眼神让我感到不爽。以前，我向往的是警察，可以抓小偷，抓罪犯，还社会一片净土，给人们的生活送去安宁，这是多么神圣而伟大的职业！现实的落差是我成了警察“监管的对象”，被限制了自由，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的情绪很抵触，充其量我仅是一个筛选者，连怀疑都谈不上。好在他们知道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问话的形式也很温和。其实，他们的怀疑是毫无根据的。警察保社会的和谐，保每一个公民的身心健康，本来无可厚非，但也不能太细腻。不然就把温情眷顾下的这些人宠坏了。就譬如，那个性情古怪的画师嚷嚷着要跳楼自杀，警察们就用各种方式安抚他的情绪，然后按图索骥，寻找他想自杀的根源。照这样推论，假使有人举报被邻居小孩子的哭闹打扰了，警察是不是也要拎着奶粉来息事？就算警察出于自己的职业操守，忠实于自己的职业范畴，可以理解，但是，仅凭我盛怒之下强制他去吃美国恶霸犬碰过的食物而作为怀疑点未免有点牵强。
　　 “我们已经盘查过今天所有与他接触的人，请你配合好吗？”他们讲话很委婉，还用了一个非常客气的“请”字，让我着实有些小激动。高个子紧接着又问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他愈发这样，愈让我警觉。因为现在是高智商横行天下，我的智商低微得可怜。他们很有可能从外围旁敲侧击，伺机找出破绽。再者说，那个脑子少根弦的家伙现在万一突然跳了楼，后果不堪设想。略一沉思，冷汗都从毛孔里往外流。渐渐的，我说话也谨慎起来，唯恐本来不关己的事情，一不小心让他带到沟里。
　　 沿街的老太太突然蝎蛰一般从屋子里蹿了出来，一口气跑到绿化带旁香樟树下的马路牙子上，神经兮兮捋着脚脖子直着嗓子眼地哭：“辛辛苦苦一辈子，养的都是白眼狼。造孽呀，造孽！”
　　 这已经是她第五次发疯。本来是好好的一个家，老头子打拼了大半辈子，也没见什么起色。到了棺材瓤子的年龄，祖坟上突然冒了青烟，他做生意发了大财。男人有钱就要变坏，这句话绝不是空穴来风。他在外面保养了小三。后来还光天化日之下往家里领。他还威胁老太太，只要敢闹事，就断她的经济来源。她无奈去应求儿女，孰料，他们都让老头子给赤化了，被他用钱砸得晕头转向，挥师倒戈。老太太没辙，只好跑出来撒泼。居委会三番五次来救场，也都无功而返。
　　 “造孽呀，造孽呀！”我情不自禁地呻吟着，又一次伤心地筹划出家的事情，屋里的空气开始抖动起来。
　　 是的，我要出家，还有这缠身的麻烦事，这一切源于我的妻子。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这儿不着火，那儿冒冒烟的妻子这几天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变着法儿地给我添堵。不仅脾气大，而且还要挟我说，我睡觉时呼噜震天，严重威胁到她身体的健康，还有，家里低微的收入让她不敢大手大脚地买买买，在闺蜜跟前没面子，如果不能改变现状，那就是两个字“离婚”！愚人节那天会给我一个惊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用这两个字眼。是她幡然醒悟，给我一个惊喜，还是最坏的结果，我被惊吓到了？我觉得她轻易不会向我妥协，倾向于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总之，这几天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不见踪影，手机也断了信号。于是，我不得不洗衣做饭，还要鞍前马后地侍奉两只宠物猫，打理家里的里里外外，还要适时上班。好在儿子在他姥姥家，少了一个搅动得你生活波浑影碎的小皇帝，不然，真的忙煞我也。
　　 离婚！这是我不敢想的事情。简直是在索命。我与妻子从小青梅竹马，不知道是多少辈子祖上积德才修来的我们成就洞房红烛。我们的感情一直很好，好得能酿成甜蜜的汁液。就在这一段时间，她性情大变，脾气也非常不好，莫不是物欲横流的时代污染了她？当我听到她说出这个炸雷般的字眼时，伤心得差点儿哭出来。就像是一个庄严的法官宣判重型罪犯一样，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干净利落。她那满不在乎的惊鸿一瞥，带着颐指气使的傲然与决绝，就差嘴里没嚼薄荷糖了。
　　 我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从我们结婚那天起，我就对天发誓，此生只爱她一个。对她的爱已深深地敲进骨髓，无论天山暮雪，还是南北东西。
　　 人无完人。既然爱，就要爱她的一切，也包括不完美处。她有洁癖，那种干净以至于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但是我接受了，待她一如初恋。至于我打呼噜所犯下的错，也在努力地改。常常一个人睁着眼睛警觉到大半夜，而到了后半夜，意识开始模糊，困得昏天黑地，用她的话说，呼噜打得是三级地震。就这样犯了就改，改了再犯。我的确不怎么争气，或者说是运气不好，一直收入低微。生活在优胜劣汰，竞争激烈到白炽化状态的大背景下，我也在力争上游。可惜技不如人，艺不如人。我尝试过摆地摊，沿街叫卖，还经常和城管捉迷藏，几次差点儿被他们掀摊子。还羡慕过口吐莲花的杨晓琼，跪拜恩师苦学莲花落，组团穿着破衣烂衫到集贸市场上去讨钱，最后都无疾而终。有一些事情是你无法料定，也驾驭不了的。
　　 事情铁定，就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唯独能改变的是自己。不就是离婚吗，谁怕谁！山不转水转，离开张屠夫，也不会连毛生吃，大不了我剃度出家。
　　 对，出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六根清净，念经颂佛，从此了却恩恩怨怨，斩断尘缘琐事。既然她对我无情，也别怪我对她无义。我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她性情大变，毕竟我们风雨携手那么多年，还是有感情积淀的。当她醒悟了或怎么地，却发现我已出家，成了一个光头小和尚，一定会后悔得要死。退一步讲，就算她不怎么后悔，毕竟是因为她从中作乱，才扼杀的我的后半生，也一定会受良心呵责而痛苦的。想想这种高明的报复手段和创意，既伤感又解恨。接下来就是安排与普天苍生一样理应分享最后的天理人情。
　　 走出曾经温馨多年的小家，再回首时，感慨万千，对走进我生活里的人和事，和渐渐溶出我生活里的人和事做一个了断，向过往告白。罗曼罗兰说，我和我的灵感告别了，把它抛在脑后，如同一具空壳，生命是一组死亡和再生的延续。在生命的漫漫长路上，遇到谁，不遇到谁，谁是你的主宰，谁又拨乱了你沉静的琴弦。容颜易老，华发早生，这都是大自然的规律，谁都无法改变。福祸美丑都是恩赐，还有许多生活里的不尽人意。想通了，是福气，拗不过去，就是一场劫难。
　　
　　 二
　　 红彤彤的太阳爬出山头老高的时候，天气开始转暖。通往龙云山的路曲折而迤逦。大半凿石砌成。稀稀疏疏的树影覆盖其中，筛下一股凉意。沿幽径或石级而上，行进半山腰，终于到达了我准备出家的大悲寺。
　　 大悲寺依山而建，依势而建。矗立的巨石嵯峨而峻峭，至此又戛然而止，像是将半个山坡劈开似的。大悲寺雕梁画栋，门前的一棵古树枝繁叶茂。远远看去，整个造型巧夺天工，宛如一件弥足珍贵的艺术品，令人叹为观止。大悲寺的大门敞开着，香客不多。几个光着头的僧人大概对于来者司空见惯，他们甚至没有注意我的存在。有的打坐敲着木鱼，抿着眼睛，嘴里低声呢哝些听不懂的佛经。有的打扫院落，有的行色匆匆，甚至顾不上对我瞥上一眼。他们一个个素衣长袍，光着脑袋。我笃定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才来这与世隔绝之地，若不是，谁愿意轻言放弃儿女绕膝的人间天伦。
　　 再往里走，大悲寺主殿偌大而空旷。大殿中间，供奉着阿弥陀佛立像达中令活佛及卢遮那佛。左边依次是南方表福德的表先佛、东方表觉性的阿闵佛。右边依次是西方表智慧的阿弥陀佛、北方表事业的不空成就佛。小殿供奉着十八罗汉。他们喜形于色，怒形于色，论锤弄杈，形态各异。我穿过大殿、小殿，途径青砖铺地的小路，但见有一小院。整个院落几乎被毛竹覆盖。竹竿挺拔、青翠，竹枝婀娜，更年褪去的枯叶遍地。几枝月季摇摆其中，吐露出红润无比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我穿过竹林，径直走到开着门的东厢。离好远就能听到里面的攀谈声。抵近细听，是风水先生在细分厉害关系。他说，近年来，之所以这儿祸事连连，香客罗雀，是因为犯风水之大忌。纵观此山全貌，如青龙腾空，此庙宇刚好压住龙脉。再看西北角，是一个山坳，地势下行。玄武不昌，烟火稀少。大悲寺门前的古树虽枝叶茂密，看似顽强，实则数百年的风雕雨啄，早已成空心。空心大树对门前，院里灾难泪连连。那人煞有介事地列举了很多的不宜，最后给出的结论是拆庙更名，另寻新址，给佛像重塑金身。住持模样的得道高僧穿着袈裟，一脸的严肃。
　　 我很懊悔来这儿，心里乱糟糟的。冥冥之中，总感觉自己是某些地方的克星，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清。反正很多的饭店被我吃上几次不是生意惨淡歇业，就是易主或关门大吉。即使是很有名气的梁锦记酒店仅被我光顾一次，第二天老板就好不殃地歇菜了。紧接着，酒店变卖给他人。但凡知道我来头的饭店老板对我都陪着小心。有一次，朋友改行开饭店，我忘记了这个茬，去捧场，朋友在门外围着我团团转。大冬天，腮上、额上的汗珠子一股劲往外冒，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身体忽冷忽热。我突然一拍脑门明白过来，赶忙识趣地扯了个故，体面地离开了。不成想，我的这种魔力对于寺庙也是那么灵验，前脚还没有迈进来，后脚竟把一座屹立百年的庙宇也拨乱得天翻地覆。他们的谈话结束了，住持见我在门外发呆，就客气地问我来此寒舍有何贵干，我把我的遭遇说与他听，并信誓旦旦绝尘出家。住持沉吟了片刻，告诫我出家有二百四十多条戒律，不杀，不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离高广大床戒，离花戒，离歌舞戒等，此等空寂非凡夫所能耐得。我告诉他我心已决，一心向佛。他闭上眼睛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受戒仪式住持既定在下午或晚上。这个时间跨度有点长，足够我最后一次大鱼大肉地包餐一顿。你想，正每天荤菜吃得满口流油，突然改吃青菜叶充饥，粗茶淡饭，时间久了，不馋才怪。临受戒前必须满足一下口福。我的计划很充分，饱餐之后，再找一个理发店，把头发剃光了，以此作投名状，表达我的忠心，然后再回到家里，收拾一下简单的生活用品，就可以踏上回程的路。
　　 离开大悲寺，徒步走下山来，混入车水马龙。横穿马路时，我像一个受到惊吓的羔羊，提心吊胆地躲过这辆车，又闪过那一辆，小心脏失重一样悬在嗓子眼上。好不容易走到了马路的对面，心情也放松了不少。就在这时候，一辆满载着货物的小货车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一个急转弯，车子失去平衡，随着巨响翻在路边沟的斜坡上，一箱箱火腿肠散落得到处都是。惊魂一幕又是吓得我像看到了末日似的，心脏狂跳不止。好在司机从玻璃破碎的车窗里爬了出来。他看起来并无大碍，只是受了点惊吓，脸上呈土灰色，衣服蹭破了几处，手腕有刮痕，流血不多。
　　 路上的行人目睹一片狼藉，都成了冷面书生，躲躲闪闪。偶然有几个人骑着电动车放慢速度，或是想趁机顺走一箱，却发现司机逮贼一样愤怒的脸孔，又忙不迭溜走了。我突然觉得应该做一回善事，这样才对得起一片童心。记得小时候，我与发小一起玩耍，路上突突突地开过来一辆冒着黑烟的手扶拖拉机。我一个大跨步，整个车辙印囊括其中，就开玩笑说它的轮子窄，容易出事。发小不相信，为了挣回面子，我就打包票，说它开不了三百米就会翻车。这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可还是希望它即时翻车，以此证明我英名伟大的预言。我一直焦急地等待着。当然，直到它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也未见所企望的一幕。自此，我总觉得自己的心灵是肮脏的，邪恶的，成了洗不去的污点，一直都在用行动去赎罪。见人遇到困难，就尽力帮助。老人摔倒了，别人不敢扶的，我敢扶。许多年过去，那个辙却还是抹不平。
　　 鸟也将死，其鸣也呜，人也将死，其言也善。当然，我没有死，东奔西走地活着，可我的心死了。现在，我即将出家。出家就意味着向善。我必须帮助他一下，这是一个出家人应该做的。于是，我跑到马路中间，将包装完好的几箱货物拎起来，抱在怀里。
　　 “求求你，别再向我伤口处捅刀子了，放过我吧！”这时候，司机回过神来，一瘸一拐地跑到我跟前。看样子他的腿部受伤不轻。他扑通一声双膝下跪，哭得一把鼻涕泪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