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把头又要拉人马上山，有不少人主动联系他，要求加入。他年年在山场承包活计，有着非常好的信誉度。任务完成的好，很讨场领导的喜欢，每年的好林班就手拿把攥。这好林班就好像一块香喷喷的肥肉，谁见了都忍不住直淌哈喇子。承包活儿的人眼红，就连干活的人都趋之若鹜，这不，有牛的牵牛，有锯的扛锯，直撵他的后屁股。李把头年年上山场，是有一套完整人马的，偶尔有个小微调，也基本不拆帮。有外人想插进来，还真的挺难。不过今年有人来投，李把头倒是说有个位置空缺，来人打听了一下，却没人愿意留下来。
　　 他说的缺人位置是在工棚里做饭和喂牛，大家都习惯叫这个人为大师傅。这个位置上原本是有合适人选的，已经跟他干了许多年。今年他却病了，实在上不了山，才不得不再寻一位。工棚里的大师傅，是山场作业人员当中，非常重要的一员。这个人需要勤快，除了能干外，还要早起晚睡，并且还要有一定的肚量。工棚里的人多嘴杂，众口难调。什么人都有，什么嗑儿也都有，话轻话重都不能记在心上。如果能满足以上要求的，就基本上是优秀的大师傅了。跟李把头多年的大师傅就很优秀，他不能干了，还真闪了李把头一下，想按照这个标准找一个，真挺难。
　　 有个老娘们倒是想来试试，李把头却回绝了，他之所以回绝，是因为女人在那个特定的环境里，会有许多的不方便外，喂人带喂牛，工作量蛮大的，女人不能胜任。还有去摆弄牛，都由糙老爷们儿去管理是最好的，一般的牛都欺生，女人压不住这个茬儿。往往她在前边牵牛，牛就会用角拨楞人，这个是谁都受不了的。
　　 这个位置空缺，让李把头很着急。他问那女人，你有没有合适的给举荐一个？那女人想了想，就让我家掌柜的去。嗬！她还举贤不避亲呢。老娘们不行，老爷们就行？这个女人是外屯子的，虽然不在一个屯子里住，可对她还是有所耳闻的。至于她丈夫就没听说了，这样的男人基本都被女人给罩住，男人那点儿气剩下也不会多。
　　 上山场的时间很紧，没有可选的余地，也只能是他了。第二天早上，他便乘坐大客车赶下来。行李卸下来就直接装上牛车，便急忙忙往山场里赶。李把头跟他有了第一次交流。他姓白，好像有些眼熟，沟沟岔岔里的人家多，不见得都认识，却肯定都见过面。走了一路，到工棚里，忙活一身汗。那人摘下棉帽子，露出了花白的头发，让李把头心里一动。忙论论岁数，才五十五，岁数不算大，头发却白成了这样，叫他老白没问题，这一脑袋的白就没辜负了这个姓。
　　 老白的性子有些慢。第一天早起，穿衣服就穿了快半小时，简直是王母娘娘在梳洗打扮。一个小时过去了，火还没生起来呢。原本是五点钟出早工，因为他的慢，给取消了。头一天，算是抻抻筋骨，绷紧一下神经，李把头叮嘱他明天早一点儿，麻利一点儿，不然就要耽误了大家的事儿。他答应的很轻松，可是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如此，让李把头觉得很头疼了。他早起了，时间还不晚呢。他在灶间忙了，却是慢动作重播一般，看他干活，简直都能把人给急死。一个人养成的习惯，是很难去改变的，李把头对此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天他领着人上山，走到半路上，摸摸兜，发觉烟口袋没有揣。他是个一刻都不能缺烟的人，没有烟怎么行？他立即回工棚去取。当他拉开门时，工棚里的一幕让他惊呆了。只见水气缭绕间，老白竟然在洗澡呢。他坐在大盆里，一身的白肉是那么的显眼，又是那么的丑陋，简直让人不堪入目。他洗澡用的大盆是平时用来发面蒸馒头的，他居然用来干这个，以后还怎么用呢？李把头心里不由地泛起一阵恶心。看见李把头闯进来，老白有些慌张。他精赤着身子，已然无法起身。李把头转身出去，给他时间，把自己的这点儿丑恶遮盖起来。李把头再转身进来，就和他谈这两天的工资结算了。
　　 李把头套牛车把他送回家，算是仁至义尽了。他回家了，老婆孩子笑呵呵地往外迎，让他很没面子。以这种方式回家，面对着强悍的老婆，他该怎么解释呢？
　　
　　 二
　　 为了补这个空缺，李把头在工棚内部挖掘深度，让大家都想想，自己家有没有合适的？有人提到了这么一个人，就是有点毛病，是个瘸子，不知道行不行。李把头几乎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立即就同意，让他上来吧。
　　 那人很快就上来，一见面就和李把头攀亲，称为一家子，原来他也姓李。他的嘴挺溜道，比他的腿可溜多了。这么个瘸子能行吗？李把头心里画魂儿，嘴上什么都没说。在山场做饭喂牛，不是去田径场上竞赛，腿脚好不好没有多大关系。眼下也没有别人，只能是他了。这天夜里，李把头在睡梦里听见“噼噼噜噜”着火的声音，心里一凛，立马就醒了。他支棱起耳朵，听见声音是从灶间传过来的，睁眼看去，那里还有微弱的亮光。摸出打火机看看手表，指针刚刚指到凌晨三点。李把头睡觉不沉，有些动静就会听见，他对自己的灵敏度是很自负的，可今早李大师傅起来，怎么就偏偏没有听到呢？
　　 李大师傅很不错的，昨晚入睡前，把几条牛要吃的玉米面都分别在料桶里均匀分好，大锅里的水烧开倒进去烫上，又一个个拎到雪地里晾凉。大家睁开眼，穿好衣服，准备去忙活这件事时，发觉已经都干完了，大家一愣。这件事不是大师傅该干的，他都干了，各自牵自己的牛，去喂就行。这个早晨比平时多节约出来半小时，这半小时竟然比平时多撵出来一趟木头，让大家都觉得非常爽。
　　 李大师傅还行！大家的反应还不只是这些。有个伙伴的棉鞋湿了，大师傅反复去烤去熥都不行，就把自己的棉鞋脱下来，让那个伙伴穿上。上山没有个干棉鞋怎么行？把脚给冻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湿棉鞋湿大发了，放到锅台后面，一宿是烘不干的，还需要白天继续烘烤才行。有些事情就怕比，一比之下，就能比出个高低来。李大师傅比起老白，可是强百套。李把头觉得这是个表面现象，一个人真的好，是自然流露出来的，而不是刻意去做。他抽冷回工棚去，想看看这个李大师傅在没人的时候，都干什么？是不是像那个老白，在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这天他回去，果然看见了异样。工棚里有个陌生人在吃饭呢，有外人在，他不好说什么。那个陌生人走后，李大师傅主动来解释。这是一个走道的，饿了，来工棚找口饭吃。李把头嘴上没说什么，脸上却把要说的都表现了出来。他叮嘱大师傅两句，就出去了。晚上吃过饭，李大师傅在炉子上烧了开水，他把水倒进每个人的茶缸里。有人从自己的挎包里翻出茶叶来，想捏一捏放进茶缸。可是他却觉得那里面飘出的味道已经很香了，心里狐疑，忙喝一口尝尝，茉莉花茶的味道造了满口。这人捏茶的手松开了，心里由衷地赞扬了一句。
　　 李把头也喝了茶，没有说什么，只是催促早点歇了。有人和大师傅谈得高兴，没理会他的话，李把头声音又提高了一度。什么话重复一遍，就不是之前那个味了。之前那句话还有商量的口气，再重复可就是命令性的。大家觉得李把头有些过了，刚刚吃过饭，喝口茶，聊聊天，消化消化食儿，有什么不好？这么做，是在显示自己在这个工棚里的权威吗？有人不满地嘟囔两句，李把头自己也觉得自己今天气有些不顺，想冲着那个人去，还没有什么可口的话题，他看见燃烧的蜡烛，话题就拐到了这个上面。他强调这蜡挺贵的，一晚上点两根就很多了，要节约着用。挂蜡的铁丝钩子就在大家头顶，上面的蜡烛不长的一截，烛光有些晦暗。李大师傅好像没听见李把头的话，在黑暗中抠抠索索都摸出一根蜡烛来，续沾在上面。
　　 李把头想说什么，却一下子闭上了嘴。这根蜡烛不是自己带上来的，自己的蜡烛在铺盖上面的挎包里，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呢。这段日子用的都是大师傅的。李把头一时语塞。
　　
　　 三
　　 李大师傅来到没几天，就和工棚里的人打成一片。这么做不是不好，感觉有些过了，李把头觉得自己的权威被撼动了，自己说的话明显没有他好使，大家似乎更愿意听大师傅的。李把头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大师傅越是好，越让人不放心，总觉得这个人有一颗极其险恶的心。他一定还有事情没有做出来，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原形毕露的，李把头坚持着自己的判断。
　　 这天，他把爬犁装完，突然有个想法。不赶爬犁，自己先于爬犁下山。要知道，拉着爬犁下山到楞场，需要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空手走下去不过十几分钟的事情。牛爬犁的声音很大，坐在工棚里就可以听见。他想知道那个在工棚的人，此时此刻在干什么？这个时间差够狠，足可以抓他个现行。他把爬犁交给别人，一溜小跑地下山去。
　　 工棚里果然有事情。不过也没什么大事，还是有个陌生人在吃饭，不过让李把头觉得好像是在背着他做这件事。难道这个吃饭的人是大师傅找来的吗？他不禁把事情想得很歪。等到吃饭的人走了，李把头便询问起来。大师傅很坦然，一五一十地解释着。那个人走累了，来工棚讨口饭吃，仅此而已。李把头在冷笑，他很讨厌大师傅这张能说的嘴，总是能把一些丑陋的东西，给美化的天花乱坠。今天，你就是说破大天去都不行，一定要掰扯清楚。
　　 在李把头的逼问下，李大师傅说出了自己的这几天的所作所为。这些日子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工棚吃饭，却又不好多问。这些天，李大师傅天天都吃两顿饭，把一顿饭省出来，给别人吃。李把头不由一愣。是啊，这两天吃饭没看见他上桌，都是在灶间扒拉两口。能把自己的饭省下来，给别人，这个人不是好人，是什么？李把头瞬间觉得大师傅与众不同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回暖着，如同那里窝着的一块冰在慢慢融化着，随着汗水流出来，还流进眼睛里，煞得生疼。
　　 李大师傅感冒了。一早晨出去，忘记披件衣服，让贼风哧溜了一下。他说话有些闷，精神有些蔫。他忙活完就躺在炕头，蒙上了大被。有好几个人把药拿出来，各种各样的感冒药罗列在炕上。他吃了两片说，要是发不出汗，中午就把这些药红烧了吃，就一定会好。大家看他没啥事，便嘻嘻哈哈地笑着，赶牛上山了。
　　 李把头走在山路上，觉得还有事情，需要回去。他想起自己的挎包里有特效药，给他吃一定管用。自己之所以没拿出来，是因为自己的心量小。山场里什么人都有，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一个人经历多了，会多多少少产生麻木感，先是手脚麻木，然后是心。心麻木了，会没有感情，即使有感情，也会觉得传输的很慢很慢。李把头就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人，人已经走到山路上了，才感知到内心的不安。
　　 他还没到工棚，就听见牲口棚里，传来一阵阵“嗵嗵”的刨粪声。这个家伙不是在大被捂汗吗？怎么刨起了牛粪呢？棚子里闪现出他的身影，非常有力地举着镐头。他在流汗，这样治疗感冒的办法有些另类。只有这样一个勤快人，才会有这样的治疗方法。
　　 李把头没有露面，转身返回去。他紧赶慢赶地追上牛爬犁，有人故意问他，这回什么落在工棚了？李把头不好回答，使劲咳两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