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烟花散尽，打工一族带着外地牌照的车辆或者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纷纷撤离，古老的沅水镇又变成了一座劳力荒城，只剩下一些上了年纪和无法外出的人。一条条巷子，徒留地上来不及扫去的鞭炮屑沫，和门窗两边红通通的春联，空气里仍然搅合着些许过年的余味。
　　 在沅水镇鸡年第一次赶集的路上，我又遇到了青禾。
　　 青禾一如既往束着高高的马尾，白净的瓜子脸上有几点淡淡的雀斑，嘴唇红润如初，眸子仍然晶亮漆黑。她一身素色，纤细的身子裹在藏青色的长羽绒服里，提着一个藤织的四方框子，身后还跟着一条健硕的大黄狗。青禾站在我面前羞涩地笑，默默无语，所有偶遇的诠释似乎在她那一笑里尽显无遗，她那种在长生死后抱着我哭得梨花带雨的柔弱感早已经烟消云散。青禾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与形形色色悠闲地走在沅水集镇的人们格格不入。我一愣，大脑虽然暂时反应不过来，但双手却不由自主与她紧紧拥抱，那条大黄狗昂着头看着我，眼睛水亮水亮的。
　　 我开车送青禾回清水塘，顺便想去三姑家里拜个晚年，可是青禾却说：“茵子，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以为她要给我惊喜，比如拉出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推在我面前，羞答答地介绍他为自己结婚的对象。我嬉笑着问：“青禾，你是不是把自己嫁掉了？”她也嬉笑着拍打我，我们一路谈着男人的话题，唯独避开她爱得死去活来最终却阴阳两隔的长生，不知不觉到了清水塘。
　　 清水塘仍然人少，一路上连一只飞鸟都不曾掠过，偌大的山岭，只有我开着车载着青禾以及她那条大黄狗在狭窄的水泥路上蜿蜒爬行，两旁的松树林被山风吹得“唰唰唰”响，我隐约能闻到林间散发的松油味道。
　　 可是，当我停好车子拎着几大包拜年礼品准备走向三姑家时，抬头睃一眼青禾，她竟然一脸歉疚，低声说：“我叫你做好心理准备，不要你带任何东西，你非要大包小包地去买。”
　　 我哂笑她：“这不是给你的，是给我三姑的，你的在车后备箱里，自己去提。”
　　 她竟然抢下我的东西一一扔回后备箱，然后叉起我的双肩，很无奈地告诉我：“茵子，你三姑到上海帮你表姐带孩子去了，她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啊”地一声，惊责青禾：“你咋不早说呀？”
　　 没想到她委屈地嚷：“我是要跟你说的啊，你东扯西扯老是堵死我的话头，后来我就懒得跟你说了，你反正会送我来的，我也正想和你好好聊聊天。”
　　 我只好撇撇嘴，把东西重新提在手上，跟着她走进村子，大黄狗在她身上蹭了蹭，先于我们一溜烟朝她家飞奔而去。
　　 清水塘清一色两层楼的木房子，屋面皆被桐油和清漆刷过，窗格子程亮程亮的，格子中心的窗花依旧美得让人心动，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古铜色的光辉，仿佛都在讲述着一段非凡的历史。整个村子寂静无声，所有房屋前后左右干干净净，虽然通往各家各户的青石板路也有青苔，但是看起来仍像是刚刚被修整过的样子，只是家家户户似乎都没有人过年的痕迹。我灵敏的嗅觉没有闻到鞭炮、焰火燃放过后的味道，窗户和门框上倒是张贴着红通通的春联，有些春联在微风的吹拂下，胶水沾不到的一角在轻轻扇动。视线内的所有房子门扉紧闭，都挂了一把铜锁或者铁锁。
　　 见此情景，我突然感觉背上一股凉飕飕的风自上而下从衣领灌入，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噤，嗫声问青禾：“青禾，你们村子怎么这么奇怪，人呢？猪啊狗啊之类的呢？”
　　 她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没看见人就是没人咯。”
　　 我惊了一跳，猛地贴上她的后背，身子开始哆嗦起来，颤着声音问她：“这么大一个村子难不成就你一个人？”
　　 她见我魂飞魄散的样子，停住脚步，转过身朝我撇了撇嘴，戏谑我：“就知道你这胆小鬼会被吓死，我要是在集镇上告诉你，整个清水塘只有我一个人住，你肯定不愿意跟我来这里。”
　　 我顿时吓呆在原地，这里竟然只有青禾一个人！这让我立即想到了恐怖片里的封门村。清水塘，二十七户人家，竟然变成了只有青禾一个人的“封门村”，我的内心瞬间失血，苍白得像一张薄纸，恐惧在我躲闪不定的眼神里蔓延开来，我突然怀疑，青禾是不是人间里的青禾，甚至怀疑她早已经不在世上，在长生死后也跟着殉情了的。
　　 正当我一脸幻象地流露出惊恐时，青禾推了推我，用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大声嗔怪：“哎，茵子！你至于害怕成这样吗？”
　　 我定了定神，才看清她那张笑颜如花的脸，正不无担忧地盯着我看，是人脸！有热气！
　　 我哀嚎一声，责备她吓我，她“咯咯咯”地笑起来，我气得将东西一丢，蹲在地上不肯挪半步。
　　 青禾见状，一边连声跟我道歉，一边威胁我：“难不成你想一个人在这里过夜啊，我可是要回家准备晚饭了。”
　　 我又不得不站起来犹犹疑疑地跟着她走，边走边四处张望，生怕猛地窜出个什么鬼东西来。直到进了她的家门，我还惊魂未定，言语尽失，独自缩在她灶屋的火箱里，一直看着她把晚饭做完。
　　 毫无食欲，我呆呆地盯着青禾那有些瓷静却点缀着几点雀斑的脸看，双手因为紧张在桌下搅合，她目不斜视地自顾吃饭、夹菜，丝毫不受我的影响。
　　 我幽幽地问她：“青禾，你是人是鬼？”
　　 她瞬间回应了我一个大大的白眼，装作有些凶狠地命令我：“闭上你的嘴，吃饭！”那种神情一点也不诡秘。
　　 我放下心来，默默地将盘子里的腊肉一扫而光，她这才喜笑颜开，拉着我冰冷的手窝进火箱里说话。
　　 我问青禾：“你一个人留在清水塘不害怕吗？”
　　 青禾垂下眼帘，叹了一口气，说：“你觉得我应该怕什么呢？怕鬼？世界上没有鬼。我娘死了，弟弟弟媳不愿意回来，其他人也急急忙忙跑出去挣钱，有的甚至在城里买了房安了家，因为他们对生活抱有更大的希望，而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大黄狗。茵子，你知道吗？当一个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心里是不知道害怕的，我唯一害怕的就是清水塘的衰败，曾经那样热闹的村子，那样幸福美丽的村子，因人气全无，现在已经没落荒凉了。所以，无论如何我得守在这里，直到有人来。”
　　 我心里突然打了一个冷颤，历来青涩内秀的青禾，心智好像突然比以前成熟了很多，她语音里的空洞感，像千百年的古井般寂寞深邃，对过往的眷恋却浓似这漆黑的夜色。一整晚，我躲进床的一角，听她唠叨絮语，她反复说着她那些休养牲畜家禽的故事，一点一滴全部云淡风轻，悠悠地从清水塘唯一有点生气的烟囱里冉冉升空。那一晚，连大黄狗都未曾叫唤过一声，世界从未如此安静，忧伤却铺天盖地，弥漫住清水河的夜。
　　 我陪她住了几日，几乎是她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青禾似乎把她全世界所有的话题都聊完了，见我总是懵懵懂懂嗯嗯啊啊地回应，也不责怪，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继续做事。
　　 那几日，也许是我这辈子过得最闲适的日子，所有烦心的事都交给了天和地，从未有过的安宁自在，竟然让我有些舍不得离开。可我终究是要离开的。在日光扫进窗格子的时候，青禾才似乎有了些许倦意，但她仍然黑着眼圈送我出村口。我在后视镜中看到她不停地朝我走的方向挥手，突然感觉眼睛酸涩，内心有些疼痛起来。
　　 我与青禾之间，情谊并非如生死之交一般黏稠厚重，而是远离时思念云淡风轻，贴近时又惺惺相惜。简单一点来说，我只是她幼时的玩伴，我们的成长相隔了将近二十来年的空白时光，时光的那一段是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牛哞的清水塘，而时光的这一段，是只有青禾一个人的清水塘，这很长很长的二十年，我们的脸上都写满了在人世行走的孤独，内心世界却喧哗无比，时而爱，时而恨，时而悲伤。
　　 已有青山鸟语拥抱住整个清水塘，怅然的云朵在我的心头悄悄掠过，青禾的身影渐行渐远，我猛地踩住刹车，将车子停在路中央，冲动地拉开车门。
　　 青禾呆呆地看着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她的面前，惊愕地问：“忘记东西了？”
　　 我摇了摇头，恳求她：“青禾，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出去打工，可不可以？”
　　 她语气坚定，说：“不行，村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来年会被荒草淹没的，我在这里，至少可以帮各家各户打扫一下房子，铲除屋前屋后的杂草。”
　　 我不相信她的托辞，我知道她是想守着清水塘对门坡上的长生，而长生早已经变成了一抔黄土，只是我又不敢轻易去触碰她心灵上的伤疤。
　　 青禾是何其聪明的女人，她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却躲开了那个话题，安慰我说：“你不用担心，我只要管好弟弟的果园，种两丘田的稻子，种些小菜，再养两头猪，养些鸡鸭鹅，一个人生活绰绰有余，闲时还可以读一读你曾经给我邮寄来的那些书，我要一本一本地读完。”
　　 我终究是无法戳破她的心思。也许，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无法掩埋掉的东西，可这些东西又从来不愿意轻易地示人，就像我无法掩埋掉清水塘的旧时光，哪怕自己走得再远，清水塘和青禾在我的心里还是原来的样子，一个祥和幸福，一个青涩、素净，尽管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可是两者都还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我只好无可奈何地独自离去。
　　 生活和工作都很琐碎，我却于一地琐碎中听到了青禾自杀的消息，拿在手中的杯子猛然失落，瓷片摔得到处都是。
　　 青禾的弟弟转了一封信给我，这年月还用信笺纸写信的只有青禾。青禾说：“茵子，清水塘家家户户回来过年了，也许是因为新冠肺炎疫情的原因，很多人决定留守山村，重新思考发家致富的门路，我终于可以放下这份独守一方水土的寂寞，是该想想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可是我突然发现，我越来越记不住长生长什么样了，我真的很想记住他的样子，所以去了他那个地方，谢谢你给我邮寄的那些书，陪伴我走过了上千个日日夜夜，让我感觉一个人的日子，过得也并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孤单和不堪。”
　　 青禾终于卸掉了她灵魂里所有的包袱，撇下日渐热闹起来的清水塘，踽踽独行在追赶长生的路上，她再也听不到长生的家人恨恨地咒骂“狐狸精”的声音，听不到众人议论她“小三插足别人家庭”的声音，我远离她的生活，从来没有看见她是如何在万分悲痛中躲避唾沫星子暗箭伤人的，我只是感觉内心有些荒凉。
　　 关于青禾和长生，希望再也没有人去提起，他们错位的爱情故事，我早已经在《回到清水塘》这篇小说里尽述其然。原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人，仅仅因为长生一时贪恋荣华富贵而造就了青禾悲剧的人生。
　　 青禾，在现实里是清莲一般的存在，写她是出于一种爱惜的情怀，而写长生，也许是出于同情，也许是出于一种迷茫。长生如果能坚守他与青禾的那份初衷，幸福也许再也不会与他擦肩而过，长生眼里的房子、车子、名利和地位，到底算什么呢？在设问的同时，突然想起了青禾曾经跟他说的：“长生，如果你累了，要记得回来，我会在清水塘等着你。”直到读完青禾给我的长信，我才突然发现，执拗得让人心疼的青禾，被长生的家人以及别人唾骂了几年“小三”的青禾，已经在喧闹鼎沸的人群里烟消云散，清水塘的世界，由热闹渐变为宁静，再由宁静变回热闹，青禾却像一只蓝色的蝴蝶，轻轻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