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桂花嫂永远都不能忘了那一天。三月初八的那天早上，老公说今天赶集，想去买种空心菜种子回来，到时候，把鱼塘边上的土挖出来，又可以多种两块菜地。
　　 儿子听见爸爸要去赶集，蹒跚着脚步跑过来：“爸爸，爸爸，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要买糖吃。”
　　 老公一把抱住儿子，将他举得高高的，说：“好，好，我的乖儿子，我们去买糖去了。”
　　 儿子“咯咯咯”地大笑，两只小手在空中乱舞。
　　 桂花嫂一把抱住儿子，对老公说：“别带他去，那里人多车多，乱得很，你又要买东西，又要看他，照顾不过来。”
　　 儿子一听不能去赶集，马上不干了，哇哇哇地大哭起来，他倒在地上乱滚：“我就要去，我就要去。”
　　 桂花嫂一看儿子这个样子，马上就来火了，她一把拉起儿子，用手拍着儿子就是几屁股：“你是越来越不听话了啊，一点点事，就躺在地上，你起来！”
　　 老公一把抱住儿子：“快起来，妈妈生气了，你乖一点啊，跟妈妈呆在家里，爸爸带糖糖给你吃，好不好？”
　　 在老公的温言呵护下，儿子收起了眼泪，说：“爸爸，你一定要记得带糖给我吃，我要吃大白兔奶糖。”
　　 “记得，记得。我们拉勾好不好？”
　　 儿子伸出小小的手指头，勾着爸爸的乌黑的食指：“拉勾，上钓，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大黄狗。”
　　 邻居家的四嫂子从门口过，看见这一幕，她笑着说：“你看，小明虽然不是大明亲生的儿子，可大明对他比亲儿子还亲呢。”
　　 听了这句话，本来一脸灿烂的王大明，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但他还是笑着说：“四嫂子，去赶集呀，还不快去，好东西都要被别人买走了。”
　　 四嫂子依然笑着，她四十来岁年纪，最好东家长西家短的，又喜欢打探别人家的隐私，村里人都怕和她搭话，她脸上肉少，露出两个大颧骨，看相的人说，这种人心思最是狠毒。
　　 桂花嫂听着四嫂子的话，有心刺她两句，王大明一把拉住她说：“算了，别理她。”
　　 王大明抱起儿子，亲了亲他脸蛋儿，又使劲摸了摸了他的头发，说：“等着爸爸，给你带糖吃。”
　　 他戴了顶草帽，迎着日头，出得门去，给桂花嫂母子留下一个背影。那背影越来越小，最后就剩下一个小黑点，直至消失。
　　 桂花嫂看着走远了老公，又看看坐在板凳上玩一只小黄鸭的儿子，想着刚才四嫂子的话，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儿子确实不是大明的。桂花嫂23岁那年，经人介绍，嫁给了本村一个闲汉，隔年就生了个儿子。闲汉平时不事生产，家里家外都是桂花嫂一个人操劳。闲汉不但不做事，还喜欢喝酒，每天除了打点小牌，就是抱着酒瓶子喝。桂花嫂气上来了就骂：“你总有一天要死在酒上。”
　　 哪知一语成谶。儿子3岁那年冬天，有天下了好大的雪，天空飞舞着鹅毛般的大雪，地上白茫茫一片。闲汉的酒友打电话给他，说是新蒸的米酒，让他来尝尝。接了电话的闲汉，马上百爪挠心，一定要去喝新酒。桂花嫂指使儿子抱着闲汉的大腿，不让他出门，可儿子哪里拴得住闲汉的心，他拉开儿子的手，披上大衣就出门去了。那天晚上，桂花嫂打了老公无数个电话，开始还有人接，说着胡话，后来就一直没人接。她不放心，又给酒友打电话，酒友让她放心，今天不让他回来了，就住在他家里。哪天第二天早上，天才蒙蒙亮，桂花嫂还没有起床的时候，就接到酒友的电话，说是她老公出事了，叫她赶快过去。
　　 桂花嫂慌里慌张地敲开公公家的大门，将儿子交给婆婆带，自己和公公一起去邻村的酒友家。那天地上的积雪好厚，地面冰冻着，两个人不敢骑车，靠着两条腿，“呼哧”、“呼哧”地赶路。起得早的村人看见他们，开玩笑说：“这一大早，公公媳妇，这是做什么去呀？”
　　 两人顾不得回应村人的玩笑，两条腿一刻不停地赶路。大约半个小时后，他们赶到酒友家，一大早，他家的院子里就站满了人，大家都在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见得他们进来，忙让开一条路来。
　　 桂花嫂顺着让开的路看过去，却见酒友家的粪坑里露出个人头来，头上还浮着一些纸片，满脸被雪盖着。据酒友说，可能是闲汉半夜起来上厕所，也不知是怎么了就摸到粪坑里了，喝了酒又爬不出来了。昨天晚上下了雪，估计是冻死的。
　　 死了老公的桂花嫂，独自一个人带着个三岁的娃艰难度日。一年后，有人给她介绍了王大明。王大明比她大三岁，因为小时候调皮，爬树时摔了下来，家里又没有好好治，就落下了残疾，左腿比右腿短一点，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因为这个毛病，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其实他本人还是个勤劳肯干的小伙子。媒人给桂花嫂介绍了王大明，她见大明人品好，对儿子也好，就同意了。原先的公公婆婆也养不起一个小孙子，也就同意她把儿子带过来认王大明做父亲。
　　 王大明对这个孩子是真好，当亲生的养，不舍得打，不舍得骂，去哪里都带着这个孩子。孩子也亲他，一天到晚“爸爸”、“爸爸”地叫，只是邻人有些多嘴舌，笑话大明赚大了，娶了个老婆还多了个崽。
　　
　　 二
　　 等王大明走远了，桂花嫂抱起儿子，带上把镰刀，迎着这阳光朝露去割草。他们家里有四亩鱼塘，就在屋后面。塘里有上千尾鱼，每天的吃食都是一个大负担。夫妻两个每天都要把大把的时间花在割草喂鱼上。
　　 桂花嫂牵着儿子的小手，背着个篓子，带他带到一处田塍上，扫出一领蓑衣大的地方，让儿子拿着他的小黄鸭在那里玩。她自己踏入齐小腿深的草丛中割起草来。这里都是“狗牙根”，这种草，鲜嫩多汁，是鱼的主食，而且这种草产量多，分布广，是桂花嫂每天割得最多的一种草。当桂花嫂割了半篓子时，手机响了，是一个邻居打给她的。
　　 “桂花嫂，你快点来，到赶集的地方来，大明出事了。”电话那头嘈嘈杂杂，似乎还有哭声传过来。
　　 这个消息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打得她晃了几晃，她稳定了一下心神，抱起正玩得入迷的儿子，就往家里赶。一路上，潮水一样的人们往赶集的地方奔去，许多人哭着喊着，不停地抹眼泪。桂花嫂将篓子扔在路边，她抱着儿子，气喘吁吁地赶着，她又想起了那个下雪的早上，她走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往前挪前。她“啪”地一声摔倒在地上，儿子被摔出了几米远，摔得头上肿了一个大包，疼得儿子放声大哭。桂花嫂顾不上安慰儿子，将他重新抱起来，又往前走。旁边全是人，都是往那里赶着走的人，有人在旁边说着什么，死了三四个人，都是去赶集的，好可怕。
　　 当桂花嫂跌跌撞撞到达现场时，人们已经围起了里三层外三层，警车、救护车“呜呜呜”地叫，到处有人喊：“让开些”、“让开些”。桂花嫂捂住儿子的眼睛，她踮着脚往里瞧，就在她脚边不到三米远的地方，她看见大明就躺在那里，身上的一件白衬衣上全染上鲜血，一只手不知去向。她的胃里一阵翻腾，她蹲下身来，呕吐了一阵，却什么都没有呕出来，只有一点黄色的胆水，她记起来，她还没有吃早饭，她忙着给大明和儿子做早饭，自己居然忘记吃早餐了，她还记得早餐时，大明坐在靠南方的椅子上，“呼啦”、“呼啦”地一边吃着面条，一边给儿子碗里夹了一块鸡蛋。
　　 她重新站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似的绞着痛，她想拨开的前面的人，但手软绵绵地没有一点力气，她看见有人抬起了大明的尸体，他没有一点自己的意识，完全随着别人摆布。有人在旁边说：“王大明已经死透了。”
　　 她发出一声嚎叫，像一头受伤的母狼，她想冲过到，再摸摸大明的脸，旁边的人拉住了，她拼命挣扎，但有人还是将尸体迅速抬走了，她追在后面，拼命跑，她的鞋子掉了一只，她浑然不觉，她就想再看看大明一眼。奔跑中，儿子又摔在地上，脸上被石头擦出一道道血痕，血珠子往外冒，一下子，儿子的脸上全是血，儿子舞着双手叫：“妈妈”、“妈妈”。
　　 儿子的哭声，像是一支清醒剂，让疯狂的她冷静下来。旁边全是人，有人在喊，有人在叫，有人在哭，有人在打电话，她脑袋里乱成了一锅粥一样，听不清旁人说什么，她只是哭，心里刀绞一样痛，怔怔地站着流泪。旁边有人来扶她，低低的声音说：“桂花嫂，你坐一下吧。”
　　 有人拿过来一张椅子，将她按下来，不停地拍她的背。她抬头一看，是四嫂子，她收起了平常那副尖酸刻薄的模样，不停地拍着她，口里不停地说：“快些坐着休息一下。”
　　 有人端着水过来，四嫂子喂给她喝，是一杯甜水。喝完水的桂花嫂，抱着儿子，又哀哀地哭了起来，儿子并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他抬着满是血迹的脸，一脸迷惑地望着妈妈，手上的小黄鸭早已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三
　　 事故的原因很快就查清了，村里的满老头，开着拖拉机去女婿家拉砖头，回来的时候，是一个长下坡。拖拉机的刹车突然失灵了。失去控制的车子冲向了路旁赶集的人群。王大明正蹲在路边一个卖种子的摊位上选菜籽，拖拉机突然冲过来，将他和卖种子的摊主，还有就是一个站在屋前晒衣服的一个妇女，三个人辗压在车轮下。拖拉机一直撞到晒衣服的女人家的外墙上，才停了下来。坐在那户人家坪里的一个男人躲避不及，被撞掉了一条胳膊。
　　 满老头今年70多了，一身都是病，高血压、糖血病、还有严重的心脏病，根本关不了几天，又被放回来。他家只有一个女儿，嫁在邻村，没有儿子的他，平时就是吃低保的，家里是一栋老式的砖瓦房，还四处透风。这个家庭一穷二白，根本没有赔偿能力。
　　 县里出面解决了这件特大的交通事故，死亡的人每家赔偿20万，大家在调解书上签了字，领了骨灰就算完。桂花嫂带着大明的骨灰回到家里，她关起门来，抱着骨灰盒子，痛苦地捂着脸，这些天，她的眼泪都流干了，可是当她亲手抱着大明的骨灰时，那种沉淀下去的哀伤又弥漫了她的整个心脏，一下一下地抽痛。她想起结婚的那天晚上，大明拉着她手说：“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也会一辈子对儿子好，他就是我的亲儿子。”
　　 他面目黝黑，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是那样的庄重严肃。她想起在那白炽灯下，他那张黑黑的脸和那些话，就像是在昨天一样。可连他故去，也是过了两个月了。两个月来，她悲痛一点也没有减少，有的只是麻木，痛到麻木。母亲为了减少她的痛苦，大明出事后，就将她儿子接去了，她一个人守着这个家，除了哀痛还是哀痛。这是大明的家，这里留下了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声音，他的气味，他的一切。他似乎就坐在向南的椅子上，朝着她笑：“老婆，吃饭了。”
　　 “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哭声。这个时候，谁会过来呢？她爬起来打开堂屋的大门，却是满老头。
　　 满老头给她鞠了一个躬，说：“对不起，都是我害了大明，我不是人啊。”
　　 桂花嫂火气腾腾地上来，她指头满老头，想骂出一点难听的话，可是喉头哽咽，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能颤抖着手指头，指头满老头，全身也跟着颤抖起来，末了，她把门一关，又扑在床上痛哭起来。
　　 满老头站在水泥坪里，一屈膝，跪了下去，他不停地哭：“我对不起大明啊，我有罪啊，老天爷呀，你怎么不让我去死啊？”
　　 满老头的哭声惊动了四邻，大家纷纷过来看热闹，有拉满老头起来的，有议论大明这一走，能拿到多少钱的，还有人在猜测，桂花嫂会不会改嫁，毕竟她和王大明没有孩子。
　　 桂花嫂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实在忍不住了，她不想成为别人的议论的中心，她起得床来，打开大门。门外的议论声一下子止住了。她一把拉起满老头：“算了，别跪了，你就算跪死，大明也回不来了。”
　　 她抹了把脸上的泪，对着乡亲们说：“正好今天大家都在，我想请大家做个见证，我陈桂花生是大明家的人，死是大明家的鬼，对于我公公和婆婆，我会尽赡养的义务的。大家都可以监督我的。”
　　 她对着天空望了望，抬高声音说：“大明呢，我知道你没走远，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爹和娘的。”
　　 院子里的人渐渐散去，有人拉着满老头一起走了。
　　 下午，桂花嫂正想这几天积在一起的衣服洗了时，大门又被人敲响了。她拉开门一看，是公公婆婆和小叔子。
　　 三个人坐在她家的堂屋里，小叔子低着头不说话，公公抽着旱烟，一口接一口，也不做声。坐了半晌，婆婆开口了，大意是儿子也不在了，这个房子他们家要收回去，要桂花嫂搬走。
　　 公公嗫嚅着：“也不急啊，孩子。其实也不什么关系”
　　 婆婆狠狠地瞪了老头子一眼：“你知道啥，就乱说。”
　　 桂花嫂的眼泪又下来了：“妈，大明的尸骨还未寒呢，你就赶我走呀？”
　　 婆婆又说，大明不在了，孩子也不是大明的，那一切关系也都不存在了。这个房子，桂花嫂若是想住，也是可以的，大明有20万的抚恤金，就拿这笔钱，把这个房子买下来，以后，桂花想去想留想嫁人，他们也不拦着，要不然，现在就搬走。
　　 桂花嫂看着这房子，这里有大明的一切，他的音容笑貌，还在这个屋子里，她不忍心自己就这么走了，让大明孤零零地直找不到她呀。
　　 她咬着牙和公公婆婆讨价还价，最后以18万成交。一家人到村部打了一个证明，又让村部盖了一个公章，证明房子现在属于她陈桂花的，她带着儿子，还有那两万块钱一起，住在原来的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