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杀虎口(小说)
1
如火的骄阳火炉样炙烤着山谷里的槐花峪,寂寥的山谷里除了聒噪的蝉鸣,再没了其它的任何音响。马兰花蹲在菜园中,一边忙着给菜蔬捉害虫,一边忙着清除菜畦里的杂草,湿热的空气包裹着她,无尽的汗流直让她觉得身上好像有千万条小虫子在爬。
时间已贴近正午,马兰花抬头望了一下天,然后就从菜畦里立起身来。
菜园紧挨着一处小水塘。水塘里的水清澈湛蓝,倒映着周遭的青山绿树蓝天白云。马兰花从菜园里挪步出来,穿着衣服就径直走进了水塘的水中。在水中,她脱下被汗水洇湿的单衣,揉搓几遍,然后就走上岸来,将它们晾晒在了烈阳下的树枝上。
如此,她已经不止一次地这样做过了。
从小水塘这里,虽然一抬眼就能望见村落里的红瓦屋顶,然而在这骄阳似火的正午,她是绝对不用担心会有人走到这里来的。因为随着打工的兴起,眼下的槐花峪早已经变作成为了一座空城,除了老幼病残,包括她的男人顾大宝在内,村子里所有的青年壮丁都到远离家乡的大城市里打工了。她忙活了大半天,衣服、身子全臭了,公公婆婆都在家,回家洗委实不方便,但在这山谷的水塘里,等她洗净了身子,晾晒在烈阳下的衣服也就干透了,真是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事呢。
重新潜回水中的马兰花先是来了几个狗刨,再又扎了几个猛,继而便仰浮在了水面上。她四肢乍开,宛若一枝绽放在碧波之上的亭亭荷莲,天空里的烈阳纵然恶毒,却无论如何都奈何不了她埋潜在浅水下的白嫩身子。几只顽劣的鱼儿游过来,簇拥在她的周围,不停地用喙啄碰着她的脖颈、腰身、臀胯、私处,痒痒的,只让她全身的每个细胞都蓄满了惬意。她回到岸上来,眼前的一幕才又把她惊得呆住了:她原本晾晒在烈阳下树枝上的衣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
马兰花这里正慌然不知所措,于她的身后却突然地闪出一个人来,还未及她做出反应,就被对方紧紧地拦腰抱住了。
2
马兰花委实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往家走的。
她万万没有料到,偷袭者居然是村长顾大成。顾大成和她的男人是本家,依照辈分,她管他叫大伯哥。在以往所有的交往中,大伯哥向来都本分,每每路上碰了面,还都客气地打声招呼,可是就在刚才的那一刻,大伯哥却一改往日的温情,几近疯狂成了一只野兽。
再往前走不远就到家了。家门口树荫下,和爷爷并排坐着的儿子小宝,老远就望见了从菜园里干活回来的妈妈,他嘴里喊着妈妈,然后就蹒跚着跑上前来,紧紧地抱住了妈妈的腿。马兰花蹲下身子,强忍眼中飞旋的泪水,将儿子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兰花,这大热天的,也别太劳累了自己,歇心着干,干累了,就早点回来。”听见马兰花干活回来了,双目失明的公公冲着她的方向说了一句。
马兰花知道公公心疼自己,低声回应一句,然后就领着儿子从公公的身边迈步过去。那一刻,她确信自己的脸上一定有火在燃烧,所幸公公看不见,否则一定要窘迫死了。
“兰花,回来啦?”马兰花的前脚刚刚迈进庭院,婆婆的问话声又从正房里飘出来。
婆婆得了脑血栓,半身不遂,常年瘫卧在正房的老炕上。以往收工回来,马兰花都会先到婆婆的炕前走一遭,站一会,或着聊几句话,然后再去干自己的事情,可是今天她却是再没有先前的好心情了,她回应着婆婆,就径直朝自己的东厢房里走去。
3
一连好几天,马兰花再没有走出家门半步,除了做饭,收拾收拾庭院,照料一下公公婆婆,余下的时光便是躲在自己的东厢房里偷偷地抹眼泪。有时,儿子小宝会跑进来乱扰一下,但见妈妈勉强做出的笑颜,便又迟疑着跑开了。公公婆婆都以为马兰花生病了,一再恳请她去看看医生,她怕公公婆婆担心,便宽慰他们说:“爹,娘,真的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身体有点不舒服,休息几天兴许就好了。”
之后的一天夜里,儿子小宝突然地就发起了高烧,马兰花急忙抱上儿子去看村医,怎奈村医顾二拐是个庸医,顾二拐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左一拐右一拐,既干不得重活也下不得地,为了养家糊口,便自学了一点医术,平日里谁要是有个头痛脑热的姑且还能应付,只是病情稍重,便就束手无策了。顾二拐给小宝拿了几包感冒退烧的药,马兰花回到家好不容易给儿子灌下去,无奈根本就不起什么作用,慌了神的马兰花就急忙抱起儿子往山外的镇子上跑去。
夜晚的山道上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一丝人影,远处山谷里偶尔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鸣,很快又归于了沉寂。怀抱着儿子小宝,马兰花一路发疯地小跑着,那一刻她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自己狂乱的心跳。
刚转过一个山嘴,两束极亮的汽车灯光突然地就挡在了马兰花的面前。
“呦——这不是兰花妹子么?”刺眼的汽车灯光后面传过来一声问话。是村长。
“小---小宝发烧了。”马兰花来不及多想,冲着汽车灯光射来的方向,急急地就大喊了一声。
马兰花的话音刚刚落下,村长顾大成已经从刺眼的灯光里闪出身来。“快——,快上车。”从灯影里闪出来的村长一把拽过早已经哆嗦成了一团的马兰花,打开车门就将马兰花娘儿俩推进了车子里。
顾大成是槐花峪唯一拥有小汽车的人。他的家境不错,小汽车是他自己掏腰包买的。因为是村长,就经常开车到山外面的镇子上开会;又因为他唯一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分在县城里,儿子去年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于是大成嫂就到城里帮着儿子带孙子了,因此有时候顾大成也会开车到县城的儿子那里去。
极快地,顾大成就将车子开进了镇卫生院,因为送来的及时,小宝的烧很快就退掉了,望着转危为安的儿子,马兰花欣慰地笑了。直到此一刻,马兰花才又意识到因为忙乱而慢待了村长,于是又转过脸去冲着一直忙前忙后的村长说一句:“谢谢您,大成哥。”村长哥简直受宠若惊,他一边躲闪着马兰花望过来的感激的目光,一边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两只手,回应着说:“都是自家人,都是自家人,应该的,应该的。”
为提防病情反复,医生建议最好将孩子留下来巩固巩固。听医生如此说,马兰花就对村长说:“既然这样,大成哥,要不你就先回吧。”没想到大伯哥却说:“这怎么成呢?大宝兄弟又不在家,我留下来,好歹也有个照应。再说了,天都这么晚了,我回去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马兰花想想也是,也就没再坚持什么。
小宝是第二天下午出的院。临回前,顾大成又带着小宝到镇子上唯一的一家大型超市买了一些零嘴吃食;除此之外呢,他还给小宝买了一个会唱歌会走路的天线宝宝玩具。望着村长哥做下的一切,马兰花感动的只差没有滴下泪来,几天来一直流淌于她腔管里的怨愤,也早已经没有了半丝踪影。
4
夜里,马兰花便是再也睡不着了,儿子小宝早已经进入了梦乡,她还直愣愣地望着夜色里的天花板发呆。是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掏心窝子讲,那天在水塘边,村长哥偷袭他自然是不对,可是在大宝外出打工的日月里,即便她马兰花又何尝没有想到过男女私情?又何尝没有盯望着其他男人的私处想入非非过?在白天。更在那孤枕难眠的漫漫长夜里。
记得有一天,她和几个婆娘结伴到坡里干活,自觉不自觉地几个婆娘就聊起了荤话。
一个说:哎呀,这坡里要是有个男人就好了。
另一个立即就反问:怎么?痒啦?
那一个更不讲究:痒了。怎么,你成天闲着不痒?
没想到这一个瞬间就缴了械:痒,当然痒了,只是痒又有啥用?远水解不得近渴呢。
说的大家是一阵大笑。
只过了一小会,一个又说:你说咱留在家里的这些女人成天想那事,那些外出打工的男人们到底想不想啊?
另一个就回说:想,肯定想啊。大家都是人,还有不想的?
那一个又问:你说他们想那事的时候,在外边怎么解决啊?
另一个便说:逛窑子找鸡呗。
那一个又问:找鸡?找鸡不花钱哪?
另一个又回:怕花钱就自己解决嘛。
说的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然而玩笑话归玩笑话,只是这性的问题一点都不亚于吃饭穿衣睡觉呢。想着曾经的过往,黑暗中,马兰花原本凉着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就热了起来。
5
欲望是怒涛,理性是堤坝。当欲望的怒涛一旦冲破了理性的堤坝,接下来的一切便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在接下来几天里,马兰花都是一大早就走进了水塘边的小菜园,除草、捉虫、松土、施肥、浇水,一直折腾到日上三竿,再一如既往地在小水塘里洗了身子,只待心中的希翼彻底化作了乌有,她才又恋恋不舍地往回走。如此,一直到第六天。当所有的程序业已进行完毕,马兰花又在水塘边的烈阳下呆坐了好一阵子,才又准备着往回走,只是她这里刚刚迈开步子,村长哥的身影倏忽就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只短短的一瞬,她这里又无所适从了,为了平复心头的慌乱与狂跳,她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
他们相向而行。待走近了,马兰花本想着村长哥一定会向她打一声招呼,只是令她万万没有料到的,对方完全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说话,也不看她,只拿一双眼睛盯望着远处的山峦。眼看着就要错过去了,马兰花却鬼使神差地立住了身子。她涨红着一张脸,低着声说:“噢,大成哥,谢谢你那天的帮助。”为了更好地掩饰自己,她紧低了头,并拿一只脚前掌驱碾起了地面上的小碎石。
“哎呦喂,是兰花妹子呀!看你说的,咱一家人怎么还说两家话呢?”
说这话时,村长哥早已经站在马兰花的身前了,并拿一只手搭到了她的肩上来。这固然是马兰花所期盼的,只是临阵却又乱了阵脚,她抬起头飞快地向四周扫望了几眼,然后就小声嘀咕了一句:“大成哥,别这样,让人看见了不好。”
“哈哈,兰花妹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眼下的这个时辰,大家伙都在家里忙着做午饭呐。”村长哥这样说着的时候,又拿另一只手也搭到了她的肩上来。
四目相望,马兰花就觉得身体里骤然一声轰响,本就单薄的身子近乎就要炸裂开来,她再也不能自抑,就将身子往前一迎,作势搂抱住了村长哥的腰。
6
腊月底,外出打工的人们纷纷从他们打工的城市飞回到槐花峪来了。
依照惯例,刚刚打工回来的顾大宝第二天就请村长哥到自己家里喝一场过年酒,最是听妻子马兰花说了大成哥帮着给小宝看病一事,他感动的更是不行不行,频频让酒,一来二去村长哥就喝高了。其间恰逢马兰花有事从村长哥身边经过,鬼晓得村长哥犯了哪门子邪,毫无征兆地,当着顾大宝的面,村长哥就拿一只爪子在马兰花的私处狠狠地就摸了一把。马兰花根本不提防,想躲闪,终究是来不及了。村长哥的这个举动,顾大宝自然也看在了眼里,但村长哥终究是客,只以为村长哥酒后失德耍酒疯呢,因此也就没怎么太往心里走。
只是,在喝完了酒送村长哥回家的路上,顾大宝这里正搀扶着村长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只听村长哥突然地就嘀咕了一句:“兰花妹子,我的乖宝贝。”说完就自顾嘿嘿地傻傻地笑。如此,顾大宝依旧没有当回事。
待他们又往前走了一程,村长哥竟然又自顾自地嘀咕起来:“兰花妹子,你咋是个白虎呢?白虎,白——虎——,嘿嘿,我喜欢,我喜欢。”说完又嘿嘿地陶醉地笑起来。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只一瞬间,愤怒的小火苗就在顾大宝的心底蔓延开来,他强忍住怒气把村长哥送回家,转回家照妻子马兰花的脸上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马兰花根本不明就里,还错以为刚才村长哥喝酒时的举动把大宝给惹毛了呢,便紧捂了一张挨打的脸辩解道:“刚才都是他的手不老实,这怎么能怪罪我呢?”
“我没问你这个。我只请你回答我:他是怎么知道你是白虎的?”
顾大宝一字一顿。那一刻,他已经咆哮成了一头狮子。
7
顾大宝的死尸是在一个叫杀虎口的地方找到的。他的死尸被找到时,他手里还攥着一只空酒瓶,想必是因为过度悲愤而喝多了酒,然后活活地冻死在了山道上。望着死去的男人,马兰花简直痛不欲生,大宝的死尸已经抬走很久,她还坐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去。无尽的泪光中,她又想起了从前:
当年,她和男人顾大宝就是在杀虎口相识的。
杀虎口是一个山口,连接着这里的南山和北山。槐花峪在南山,她十里坡的娘家在北山。她十里坡的娘家有个傻哥哥,只因为哥哥痴傻讨不到老婆,她的爹娘便想着让她给哥哥“三家转”,可是爹娘给她转下的那个男人不仅大她好多岁,而且还瞎了一只眼,她死活不依,便哭着从家里逃了出来。悲愤中就逃到了杀虎口。无奈那时她刚刚成年,还没有多少阅历,待天黑尽,孤苦伶仃的她自觉无处可去,就蹲在路边呜呜地哭起来。可巧那天大宝到北山走亲,回程途中就遇见了正在路边哭泣的她。因为实在无处可去,她就和大宝一起来到了槐花峪。大宝家里有一个双目失明的老爹和一个常年瘫卧在床的老娘,因为家里穷,便一直没能讨到老婆。大宝大她两岁,为人耿直,她思考再三便和大宝走在了一起。
后来,就兴起了打工热。为了贴补家用,大宝也跟着族人一起外出打工了。其间,她虽然一直有和大宝一起外出打工的想法,但考虑到公公婆婆都需要照顾,于是便忍痛留了下来。
再后来,就有了儿子小宝。自从有了小宝,她便是再没有外出的奢望了。
总之,为了这个家,她始终没能与大宝同行。
8
顾大宝走了,公公婆婆并没有太多责怪马兰花。马兰花本想一死了之,但一想到年幼的儿子小宝,以及需要照顾的公公婆婆,她的心便又软了下来。
可是就在顾大宝走后不久,马兰花的公公婆婆就双双离开了人世。瘫痪婆婆死在了正房的老坑上,瞎眼公公则在同一天的夜里死在了菜园旁边的水塘里。
马兰花是在给公公婆婆过完五七以后带着儿子小宝离开槐花峪的,这不止因为她北山的爹娘已经走在了人生的暮年,更因为她已经彻底失去了在槐花峪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而杀虎口又是马兰花从槐花峪回十里坡娘家的唯一通道。
杀虎口就在眼前了。伫立在杀虎口的山道上,马兰花又一次流下了难抑的泪水。因为逃婚,当年她误闯到了这里。她和大宝在这里相遇。大宝也在这里死去。然而此刻,她竟又重新站在这杀虎口的山道上了。先前她一直不晓得杀虎口的来历,后来她知道了,那是因为在打倒地主分田地的年代,在这里曾经处决过一个地主恶霸,那个地主恶霸不仅欺男霸女,而且还占据着这里方圆几百里的山山水水,人送外号“震山虎”,是共产党人代表正义枪毙了他。
而如今,它竟又给了她一个全新的诠释:
“白虎——”
“白虎——”
这声音来自天外。
却又是她现实生活里命运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