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寨子坡顶上的晚霞慢慢变成了铁灰色，秋风送来了一阵阵凉意。在老屋宽敞的院坝里，一串串土叶子烟经过一天的晾晒，满院子弥散着浓浓的土烟焦油味。
　　 父亲一边忙着收拾打捆他的土叶子烟，一边吩咐：“今晚上是我巡夜看包谷（玉米），你跟到他们去吧。”
　　 我高兴得连忙取下挂在板壁上的蓑衣，抱着父亲早已捆扎好的一根杉树皮火把，拖着一根打杵匆匆出门，磕磕绊绊跟着大人们穿梭在山路上。
　　 我们生产队的100多亩包谷东一块西一块地挂在七沟八梁九面坡上。立秋后，包谷棒子蔫了须，籽粒也快干了浆，山上的野猪、泥钻子等野生动物经常趁着月明星稀的深夜，偷偷潜伏到包谷林里偷吃包谷棒子。
　　 从这时开始，到秋收结束的这一个多月时间里，生产队就要安排社员在晚上轮流巡夜护秋，既要防野兽糟蹋包谷，也要防人偷掰包谷，所以巡夜护秋的责任大如天。巡夜的人分为两班每班3个人，上湾的人在下湾巡夜，下湾的人在上湾巡夜。
　　 记得我在上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就经常顶替父亲和隔壁幺叔跟着大人们巡夜护秋，虽然又饿又疲劳，但我觉得新鲜有趣，常常乐此不疲。
　　
　　 二
　　 无论是在月朗星稀还是在月黑头的夜晚，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望见巡夜的火把燃起的火焰在山路上跳跃滚动，作为巡夜护秋的成员，我感到自豪而且心情激动。
　　 这时，上湾巡夜的人在高处扯起喉咙“嗨呦——嗨呦——”地隔山吆喝，声音粗狂，尾音悠长。下湾巡夜的人们便“嗨呦——嗨呦——”地回应，在湾里引起一阵阵回响。这就是我们土家苗寨的传统习俗——喊山。
　　 山里人粗狂的喊山，在不同的场合下，有不同的表达之意：在挑重担爬陡坡的时候，喊山是为了减轻重担压身的疲劳；在田间薅草或者在地里锄草的时候，喊山是为了表达丰收在望的喜悦。
　　 喊山也是护秋的一种方式，这不仅仅是为了壮巡夜护秋的声威，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同时也喊出社员们对丰收的希望与情感，喊出庄稼人粗狂的豪气。
　　 在那些年代，吃饱穿暖就是庄稼人最大的愿望和追求。每年熬过了开春后几个月青黄不接的春荒，入夏以来又啃了两个多月的光洋芋，终于盼来了秋粮丰收在即：包谷林里的包谷棒子焉了须，层层梯田里黄灿灿的稻穗压弯了腰。微风吹来，包谷林里“哗啦啦”地响，梯田里弯弯的稻穗一阵“悉悉嗦嗦”，醉人的庄稼味随风弥散在湾里，甜在人们的心头。人们就会用喊山的传统方式来宣泄自己的喜悦心情。
　　 喊山的余音还在弯里回响，高亢悠扬的山歌又在湾里荡漾：
　　 太阳落坡望月亮，
　　 妹在园里等情郎。
　　 一双爹娘不在家，
　　 情哥情妹正好谈家常。
　　 这边坡上刚唱落板，那边就有人接上了腔：
　　 哥哥护秋满山走，
　　 妹妹月下洗衣服。
　　 有心帮妹搭把手，
　　 就怕有人趁隙偷包谷。
　　 天生一副亮嗓子的杨木匠是我们湾里最有名气的“山歌郎”。他长期在山民歌之乡毛坝山寨里建造土家吊脚楼，跟着当地人学会了不少的山歌，别看他大字认不到一箩筐，现编现唱随口便来。
　　 当然山歌唱得好的不只是杨木匠，还有过去长期在古盐道上挑盐的“挑二哥”高老汉、从部队退伍的民兵排长“郑黑神”。无论是在田里薅草，还是在包谷地里锄草，他们都要打起擂台唱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结果谁也输不到哪里去。每回轮到他们巡夜护秋，便是我们湾里最热闹的夜晚。
　　
　　 三
　　 眼看着太空银河里的繁星越来越明亮，那条“天河”终于横着撘过了屋梁。“天河搭屋梁，家家把新尝”，我们在院坝里高兴得拍手跳着、喊着。在这个季节里，包谷林里或水稻田里弥散出庄稼成熟的醉香越来越醇厚，社员们用汗水换来的庄稼丰收在望了。
　　 凉风习习的秋夜，一轮明月像一个皎洁的银盘静静地挂在空中，漫山遍野的月光如水泻一般。水库里荡漾着洁白的雾霭，坝子上、山湾里的层层梯田飘浮着薄薄的轻纱，月光向包谷林投下下斑驳的光影，各种各样的秋虫不知疲倦地在包谷林里“唧唧”地叫着。
　　 灌满了浆的包谷棒子钻出了包谷叶壳尖，用指甲轻轻一掐包谷籽粒儿，浅黄色的汁水溅到脸上，黏在鼻尖上，清香醉人。
　　 杨木匠那只猎犬黑子带着清脆的响铃不时窜进包谷林里梭巡，偶尔惊飞几只小鸟。
　　 有天深夜，我们巡夜到凉垭子，包谷林里传来“沙沙沙”的声音，黑子竖起耳朵，箭一般地冲进包谷林深处，随即传出“汪汪汪”的叫声，我们也大声“嗨呦——嗨呦——”地喊山给黑子助威，黑子越发有战斗力，追得野猪“嗷嗷”直叫。
　　 这时，杨木匠一声口哨，示意黑子避开，他迅速端起猎枪，扣动扳机，“轰”地一声巨响，铁砂籽喷射出膛，受到惊吓的野猪逃窜到附近的山林里去了。黑子很是不甘心，“嘘嘘嘘”地绕着杨木匠的裤脚转圈。
　　
　　 四
　　 1965年，是我们家乡连续三年自然灾害以后一个最好的丰收年景。
　　 我们学校的老师到各个生产大队进行巡回慰问演出。当天晚上的演出地点就在在邻近的8生产队。这晚恰好轮到我们巡夜护秋，我们这一班几个人却悄悄看戏去了。
　　 宽敞的晒谷场上，早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人。那时乡下还没有电，戏台前面的架子上高悬两盏煤气灯，把戏台照得亮堂堂的。当年正是援越抗美期间，还记得这晚的演出在喜庆公社丰收年的歌舞中，穿插了一些宣传援越抗美的节目，有歌颂越南青年英雄阮文追的歌剧，有讽刺美国总统约翰逊侵略本性的双簧，还有歌颂中越军民藤条战火车的三才板等等。虽然我们数学老师表演那个双簧把约翰逊讽刺得惟妙惟肖，但我看得最过瘾节目是我们六年级语文老师刘汉臣讲的评书《护秋之夜》。
　　 刘老师的评书讲得绘声绘色，台下的观众听得格外入神。刘老师的评书讲到收尾的时候，他手上的惊堂木再次“啪”地一声响起，我们才从故事的情节中中回过神来。这时我们几个都不免着急起来，今晚上会不会也有阶级敌人偷我们生产队的包谷呢？要是真如评书里讲的那样，我们这回麻烦可就大了。
　　 我们悬心吊胆地看完节目，急急忙忙赶回去继续巡夜。谢天谢地，这晚上我们队里没有发生包谷被盗和被野兽糟蹋的事情。
　　 第二天我在交作文的时候问刘老师：“护秋的晚上真的有那么复杂的阶级斗争吗？我们生产队怎么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呢？”刘老师哈哈一笑说：“我讲的评书属于文艺创作，故事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啊。”
　　 对于干活累了一天的社员们来说，枯燥、疲劳特别是饥饿相伴的漫漫长夜是很难熬的。也许是刘老师的评书听上了瘾，巡夜的人们也怂恿我摆龙门阵给他们解闷。我父亲和姐夫的藏书较多，其中《第一百二十回的水浒》、《说岳全传》、《孟丽君》、《林海雪原》、《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这些书我反复看过多遍。
　　 秋露很重的下半夜，几个人疲倦不堪地坐在蓑衣上听我摆龙门阵。讲着听着，大家实在撑不住了，往蓑衣上倒下去便呼呼大睡，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多少露浸衣裤不觉寒的护秋之夜。
　　 一起巡夜的大人知道我白天要上学，关照我不必跟他们守到天亮。每次回家，母亲总要给我留一大碗水煮洋芋片热在锅里。虽然这碗洋芋片清汤寡油，饥肠辘辘的我吃起来却感觉分外有味道，也感觉无比的温馨。一碗洋芋片狼吞虎咽下肚，我的脑壳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其实，我并不是每天晚上都要替大人顶班巡夜，巡夜的人们也不可能每天晚上都能听到龙门阵。更多时间是他们们自寻其乐，甚至靠恶作剧来打发漫漫的长夜。
　　 有天半夜，几个巡夜的社员路过程老六家，看他今晚去没去另一个班子巡夜。一推门，里面没有插门闩，几个人轻手轻脚地溜进去，不声不响地拿过吹火筒在火坑里“噗呲噗呲”地吹着。程老六的婆娘在里屋醒来问道：“你回来哒？糯米饭热在锅里头的。”一听有这口福，几个人就像饿豺狗进猪圈，揭开锅盖把糯米饭吃得一口不剩。然后把门带上，走到屋侧边，才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晚上，几个人肚子不饿了，喊山也特别有力气，特别有精神。
　　 第二天一上工，程老六的婆娘就破口大骂：“是哪些龟儿子缺了八辈子的德，害得我家老程饿起肚子跟我大吵了一架。”
　　 原来那天正是程老六的五十大寿，他的婆娘特意为他做了一顿生日饭，饭没煮熟巡夜的时间到了，程老六只好饿着肚子出了门。没成想，这餐生日饭被他的婆娘糊里糊涂招待了几个“不速之客”。
　　
　　 五
　　 后来我离开了老家那个生产队，进城参加了工作。农村包产到户以后，家家户户仓廪丰实，生产队再也不安排巡夜护秋了。每逢星期天回家的月光之夜，我都习惯到附近的包谷林里转悠，摸一摸成熟的包谷棒子，舔一舔叶片上亮晶晶的露珠，吸吮着庄稼成熟的醇厚香甜味道，然后坐在地里的一墩大石头上，望着朗月星空下黑黢黢的包谷林浮想联翩。
　　 喊山护秋作为一种传统的农耕文化，如今在乡村生活中已渐行渐远，偶尔成为上年纪的人们茶余饭后的回忆。可是那一个个激情澎湃的喊山秋夜，那些艰涩却又美好的岁月，却一直留在在我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