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看到老丁跳舞，那是两年后的事情了，老丁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套男性芭蕾的服饰，白色的长袜被他撑到快要裂开，那密密的腿毛终于看不见了，可是上衣的纽扣还是被肚子撑得要崩开了。
　　 老丁是个神人，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就这么想。
　　 当初女友报了一年的舞蹈课，在一家不大不小的舞蹈室，好在平常的时候可以去参观。无事的时候她就会拉着我去那里陪着。舞蹈室在进门的右手边装了一排座椅，供人休息或等待。以往我来这里的时候，那里坐的都是学生的家长，偶尔有像我一样来等女友的，我们开玩笑称这个小团体叫“家长会”。家长会的成员们没事时有的翘起二郎腿，无所事事地玩着手机；有的直接半躺在上面，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呼噜声。
　　 老丁每天都坐在那里，他不像别人，反而是正襟危坐的，手搭在膝盖上，腰板挺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个学生的动作。如果不是他那半秃的脑袋和肥腻地似乎要淌下来的肚子，我真以为他是这里的老师。老丁看起来五十多岁，已经是深秋季节，天气转寒了，他还是每天都穿着运动短袖短裤。这身运动衣紧紧贴在他的身上，尤其是短裤，紧到大腿肌肉动弹都能看的出来；小腿像碗口一样粗，上面都是又长又密的腿毛，连成黑乎乎的一片，再加上老丁皮肤白，打眼一看，就像沙漠中的大片风滚草。
　　 老丁不善言语，我和其他人闲聊的时候他也不参与，偶尔搭讪几句，都是客气话，那时候只知道他叫老丁。我猜可能是某个学生的家长，来这里陪孩子。
　　 在他第一次被抓走之前，我只和他正儿八经聊过一次。
　　 那天下雨，舞蹈室人少，“家长会”就来了我和老丁，和往常一样，老丁还是默不作声。我坐到他的旁边，实在按不住寂寞，随手指着课堂上的一个学生说：“老丁，你看这个女生跳的不错。”
　　 老丁摇摇头说：“不行，不行，这跳的是什么，不行，不好看，你看那个动作，肩膀应该这样，再这样......”他一边讲，一边用手在空中比划，“我在她这个年纪，跳得可好多了。”
　　 我说：“老丁以前也练过？”
　　 “那当然，那时候，我，那时候，我......”
　　 老丁止住没再言语，弄得我不知所措。正巧舞蹈老师走到那个女生跟前，手把手教动作，竟然和老丁比划的动作一模一样。这让我意识到老丁可能真是个人物，不由地另眼相看。
　　 老丁突然开口道：“这个老师有点水平，学生就差远了。”
　　 “老丁真人不露相啊，以前是艺校的吗？”
　　 他嘿嘿笑起来，“不是，不是，自学自学。”
　　 接下来老丁和我讲了不少舞蹈的专业术语，可怜我这方面知识浅薄，实在搭不上话。但老丁越说越兴奋，手在空中上下摆动，还有几次差点打到我，连课堂上的学生们都往这里瞅。我记不得老丁具体讲了什么，我只记得我问他，有时候我说不出舞蹈的美在哪个地方，但就比瞎跳乱跳看起来赏心悦目。老丁讲，舞蹈的美动作是关键，真要细究还在什么地方，他也说不出来。
　　 末了，我看外面乌云更重，便拉着女友提前回去。走之前跟老丁打个招呼，他意外地站起来要送我，我说不必了，他还是执意要送。走到门口，他神色紧张，抠着手指甲。我问他怎么了，他当我面翻了翻裤兜，说自己走过来的，忘带钱包和手机，回不去，想借我点钱。我掏出五十块钱给他，他不知道从哪找到笔和纸，要记我的电话，加微信到时候还我。见他执着，我便同意了。晚上回去果然收到他的好友申请，我扫一眼他的头像，是中年人专属的大花图案，加上后没再理会，过了几天便忘了。
　　 这以后我半年没见过老丁，一是工作上忙了起来；二是和女友闹了些矛盾，中间分分合合，再也没怎么去过练舞室。等那阵子忙完了，感情的事也处理妥当后，女友有一天和我讲，舞蹈课上来了一位大叔，四五十岁的年纪，头发都秃了一半，还跟着她们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一起练踢腿下蹲。她还讲那个大叔趴在地板上真像一摊烂泥，好半天才能爬起来。我心里一惊，连忙问是不是老丁，女友迟疑一会儿，说好像听老师讲过那人姓丁，别的就啥也不清楚了。老丁那又长又密的腿毛浮现在我眼前，只要一把这条腿和舞蹈联系起来，我就感到一阵恶心。我问，那他就不怕丢人吗？女友摇摇头，说谁知道呢。不过老丁也很拼，这么大岁数了，还在那压腿，劈叉，疼得汗都流下来了，也不喊一声。我实在不敢再想这种画面，摆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了。
　　 又过了一个月，女友再次和我提起老丁，她说老丁真是个神人。
　　 她跟我讲，老丁一开始跳得不好，结果越跳越不一般，这段时间她们在练爵士，里面有几个动作按照老师的说法，腰要像柳叶一样柔软，眼神要像刀子一样锋利。她们几个都琢磨不出来，结果就老丁跳得最好。老师评价说，老丁简直是个狐狸精，投错了男人胎。我想象老丁的样子：走着猫步，腰一扭一扭，为了像猫一样轻盈，粗壮的小腿肌肉紧绷，扬起秃顶的脑袋，用小眼睛盯着前方，我不禁一阵恶寒。我知道老丁以前可能练过舞蹈，但是这个年纪了，做这种年轻人的事情，是不是太出格，太变态？
　　 老丁是在过了半年后被抓走的，当时我也不在场，是女友转述的。女友讲的时候还能看得出她很害怕，照她的说法，在上课的时候，老师正用膝盖顶住老丁的腰，给他压筋，门口突然闯进五个大汉，头一个手里拿着粗麻绳，另外几个骂骂咧咧的，谁敢阻拦就一脚踢开。为首的推倒老师，老师咚地一声摔在地上，那几个人也不看她的情况，就要摁住老丁。老丁哪肯就范，来回推搡，学生们都躲到课堂一角，“家长会”成员们没一个敢上来阻止，就连老师都吓傻了。
　　 老丁难敌四手，很快就被摁在地上绑住手脚。两个大汉扛前面，三个扛后面，不顾他的叫喊，像抓猎物一般把他抓走了。这时候才从门口进来一个农妇，看起来也是四十来岁的年纪，走到老师跟前扶起她道不是。据她讲，自己是老丁的媳妇，已经一年多没找到老丁了，家里都快过不下去了，抓老丁也抓了几次，要不是找了几个壮实汉子帮忙，老丁指不定又要跑掉。
　　 她说着，泪也掉下来。向众人哭诉老丁不是人，不顾家。孩子、老婆、老娘都不要了。在家的时候天天琢磨舞蹈动作，农活都丢给自己干，等到快秋收了，她打算要让老丁去干农活，结果人却丢了。
　　 她哭完就走了，可老师和学生们还没缓过劲来，众人大眼瞪小眼。沉默半晌，老师说都回去吧，今天先不练了......
　　 听完女朋友的讲述，我骂道：“老丁也太不是东西了，连老婆孩子都不管了？这还是个男人吗？！”看到女友还有些发抖，我安慰了她后就不再评论。
　　
　　 过了一年我又见到老丁，还是那碗口粗的小腿和浓密的腿毛。
　　 女友的舞蹈课早就结束了，但还有点东西留在那里，托我去取。“家长会”的成员换了一茬又一茬，很多都认不得了。
　　 我到的时候提前打电话，没人接，我便上去，推开教室的门，看到所有人正围成一个圈，往里面瞅，还不时发出一声惊叹。好奇心驱使我走上前，钻过人墙，在中间看到了老丁。
　　 老丁穿着舞裙，上身是女人一样的运动内衣，全身的肥肉一览无余。他正把住练舞室的一根柱子，两手抓住屋顶印下来的丝绳，时而腾空，时而缠绕，动作真地像极了舞台上的女郎。他灵巧地攀上柱子，借助丝绳做旋转的动作，忽然头向后仰，大家都以为他要摔下来，伸手作势要扶，他却轻巧地倒立在上面，紧接着全身竭力伸展开，仿佛像众人展示他的身姿。
　　 我承认女友说的，他将跳得很好，如果换一副身体的话。
　　 老丁停住了，攀着柱子下来，此刻又像一只不擅爬树的笨熊。下来后笑着接受大家的掌声。看到了我，激动地走过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是啊老丁，好久不见了。”我还在努力适应他这怪异的装扮。
　　 老丁腼腆起来，说：“我这下来的动作还没学，跳的不好，你不要笑。”
　　 旁边有人打趣道：“老丁，你这么大岁数了，这个体重，跳得这么骚不害羞吗？”
　　 老丁严肃起来，回头看向那个人说：“舞蹈是美的，我向往的也是美的，你为什么只看到我的样子，却不欣赏我的美？”这句话震慑到对方。老丁也不再理会，继续望着我。看样子他还想和我叙旧，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旁边的人都散去，老师也在催促重回课堂，我便让他先过去了，我也拿好女友的东西准备离开。
　　 走前我没和老丁道别，下楼的时候正好碰到一位农妇，哭哭啼啼的，一边抹眼泪一边低头往前走。我突然想起当初女友和我讲的那个农妇，于是赶紧调头跟着上去。
　　 那农妇站到教室门口，推开门，不急着进去，就在那里喊：“老丁你个王八蛋！”
　　 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老师，当看到只有农妇一人，她稍微镇定一点。老丁也看到了自己老婆，却像没事一样继续练着舞蹈动作。
　　 农妇还不进去，继续喊道：“老丁你还是不是人，我你不管了我忍了，孩子呢，才七岁的孩子啊，你就不要了？你不要了为啥还让我生？孩子你不要了也可以，我养，可是你娘，你娘快死了你知不知道！”
　　 众人的眼光一下子全集中在老丁身上，可他依然云淡风轻，换了个动作才慢悠悠地说：“她死了活该，要不是她逼着我，我才不娶你，谁肯跟你生孩子，还不是她说不生就不让我练舞，她要死了，让她孙子送她去！”
　　 “你娘养了你几十年啊！”农妇哭着坐在地上，靠着门框，“你凭着良心说，你娘啥活都不让你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就为了让你跳舞的？我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怎么找了你这么个男人！”
　　 旁边“家长会”的成员过去劝老丁，让他回去，老丁仍然不肯，像牛一样犟。农妇依然在那里哭，吆喝道：“我今天不走了，我也不怕丢脸，我就坐在这里让大家看看你老丁是个什么人，你不是爱跳舞吗？你是被那个狐狸精勾了魂吧！”
　　 舞蹈老师这才开口，她走到老丁跟前说：“老丁你回去吧，你喜欢跳舞我知道的，但是还是要以家庭为重。”
　　 老丁抬起头，眼泪流下来，“老师，我不想回去，回去我就没法跳舞了。”
　　 “老丁，你走吧，我不教你了，我也教不了你，你天赋好，很快就能超过我了。”
　　 老丁还不肯作罢，固执地躺下压腿，老师终于忍不住了，说道：“老丁，你在这一天，我的舞蹈班就一天不开课！”
　　 老丁收起腿，跪在地上，磕了头，眼泪滴在地板上，这个男人紧紧咬住牙关，竭力不发出一点声音，但是还是听到他嘤嘤的声音。然后他站起来，过去扶起农妇，离开了。
　　
　　 老丁两年后再找我的时候我差不多都忘记他这个人了。但看到他大花图案的微信头像，我想起他那天跳的舞蹈，在柱子上轻盈地跳动。
　　 我刚和女友分手不久，还没从失恋的伤痛中走出来，老丁找我的时候我都不想搭理他。但他说自己在这个城市不认识其他人，想去舞蹈课再找老师，老师已经不搭理他了。
　　 他说他想让人看看自己如今跳的舞怎么样了，他自己学了两年。这两年，老婆带着孩子改嫁了，村里分给他的地早就荒芜。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次跳舞，跳完之后他就要老老实实生活，老老实实过日子了。
　　 我正巧想要纾解一下心绪，看他讲的那么诚恳，便同意邀约。地点就定在舞蹈室大厦的天台。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定在那里，不加思考就过去了。
　　 老丁穿了那一身芭蕾舞衣，站在寒风之中，身材更加臃肿，但是看不到腿毛了，我心里好受一些。
　　 老丁见我上来，两腿交叉做了一个开始的动作，没有音乐，只有呜呜的风声。他开始了，竟然像只小鸟一样轻快，灵动，那身肥肉在跳舞的过程中竟然慢慢消减，在他旋转的时候，我眼前出现了一位真正的身材标致的舞者。
　　 我心里默默为他数着节拍，时而欢快，时而缓慢，时而充满孩童的天真，时而布满人生的阴郁。他的一举一动，一张一弛，不由自主勾地起我的心绪，看啊，看他舞的大开大合，看他舞的荡气回肠，看他舞的有泪有笑。我跟随他的身体，一起飘扬，一起游荡，一起体味人生冷暖。
　　 他舞到天空都变暗了，他就是昏暗天空中透过乌云的那道霞光。
　　 他是舞的魂，是舞的灵！
　　 终于，他舞到空中，在霞光中舒展自己的身体，消失在远处的天际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