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乌拉草，是东北三宝之一。以草为宝，看好的是草根的品性。严寒成就了乌拉草，乌拉草系着东北人的生活情结。
　　 真正识得乌拉草，是因为一次意外。记得那是在山场作业，晚上在锅灶边烘干棉鞋，没留意锅灶的边缘，有透火气的缝隙，把棉鞋的胶底给烤糊了。穿上这样的棉鞋，走了没多久就破损了一个洞。冰雪没有邀请，就灌了进来，整只脚立即就感到了寒冷。我不得不停下来，坐到雪地上，把鞋里的雪往外掏，这么做也是徒劳，可这时又有什么办法呢？
　　 父亲走过来，他先仔细地端详了一下，似乎在审视棉鞋的破损程度。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告诉我等一下，然后快步向沟塘奔去。
　　 没有多长时间，他便转回来，手里多了一把干黄的草。我把棉鞋脱下来，递给他。他把原本很顺直的草，在两只手掌间来回搓揉着，很快把草揉成了柔软而服帖的一团，就如同一团棉絮夹在手指间，然后，很轻巧地续到棉鞋里，堵住了破洞。
　　 我有些怀疑却不敢出声，把棉鞋穿上，那团草也很快就从破洞往外挤，争先恐后。他一屁股坐到雪地上，把我的脚抱在怀里，用手指又把草团慢慢地塞了回去。他想了想，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翻转衣袖，循着缝合处，一使劲给撕开，径直把整个衣袖扯了下来。他把衣袖的一端团了一个死结，弄成了类似袜套一样的东西，直接连鞋一起套住。还别说，那团草被固定到鞋里了，老老实实地在里面发挥起作用来。
　　 父亲的温暖，是任何寒冷无法降温的。我看着父亲的样子，不是好笑，是眼圈溢满了泪花。
　　 走了一段路，脚上的寒冷被驱散，暖暖的了。我觉得此时的脚，已经被满满当当的东西挤得有些麻木，走起来还是很笨拙。父亲的衣袖让我倍感压力，唯恐一发力就会把衣袖撑破似的。父亲在前面走着，一只袖子晃着，露出了里面黑颜色的棉袄袖子，他成了这密林里一道很容易发现的风景了。我顽皮，心中称父亲的“独臂侠”，但不敢说出。
　　 就这样穿着一只破棉鞋，在林间奔波了一天。让我感到惊奇的是，这只脚再没有受到寒冷的侵袭，相反，这只脚却比好鞋里的脚还要舒服，还要温暖。这么一团不起眼的草，怎么就有如此的功效呢？试着去问父亲，他告诉我那是乌拉草。
　　 多年后，我笑自己多么傻，不仅有乌拉草的温暖，还有父亲关怀的热量。东北是寒冷的，人们没有逃离，亲情的温暖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二
　　 乌拉草是一种名不见经传的草。在东北有许多漫无际涯的湿地，都不可或缺地生长着一个个圆球一样的东西，它们在水泽里星罗密布着，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个个草墩子。小时候，我这样的淘孩子，都喜欢成帮结队跑到湿地玩。我们叫这种草墩子为“踏头墩子”，老辈人都这么叫，我们也就跟着这么叫，至于为什么这样叫，不知道，至少那一个个墩子排列在那里，就和一颗颗“头”很相像，有趣。
　　 让我们对踏头墩子感兴趣，很大程度是跟当时兴起的“功夫热”有关。这踏头墩子一个接一个排列着，与梅花桩像极了。梅花桩是什么样？功夫明星们在上面走起来快步如飞，让人浮想联翩。可是走到这个踏头墩子上，怎么就找不到那种感觉呢？这个草墩子会动，一脚踩上去，它会立即往回缩，就像吃不了力的小矬子，龇牙咧嘴地弯下腰似的。因为不好掌握，拿捏不好力度，是要冒着踏空的危险的。草墩子的四周有积水，水泡咕噜噜冒出，泛出一股腐臭的气息。要小心，不能掉下去，弄湿了鞋袜就不美了。
　　 好在我们在上面练功，没有持之以恒的精神，走两圈就自动泄气了。否则，这一片踏头墩子都将被我们踩到泥沼之中，难有出头之日。
　　 长大后，我才知道那就是乌拉草的草墩，那草墩子是由草根长年累月、盘根错节而成。在一片水泽之中，把自己的根，盘踞成一个个小堡垒一样，不可谓不精巧别致。这是一种有智慧的草，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把自己的生活起点，调整得高而飘。生存的本身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具有奇特之美的乌拉草，在北国的湿地里，绝对独树一帜。
　　 春天来了，踏头墩子上一片嫩绿。那密密匝匝的绿嫩芽，就好像一个健壮小伙儿头上的“板寸”，只是绿色的，就像被修剪得齐刷刷的，看着就那么的爽利。夏天来临，踏头上草长高了，根根直挺。这个“头型”有些太倔，我见过这种头型的人，或许是以此表达着倔强。
　　 只有在秋天里，踏头上的草色才好看。一丝丝的草叶都变得金黄，就像玩魔术，一个个变身为满头金发的女郎，绝对吸引眼球。长发飘飘会让不柔美的女人都变得柔美起来，这让人感叹啊！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能改变的，没有什么能阻挡追求美的脚步。我面对这样的草色，发生了美的联想。
　　 乌拉草又叫靰鞡草，名字的由来，是满语对皮靴称谓的音译。满族人对乌拉草的认知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在东北有著名的“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可见其贵重。一种野草可以位列三宝之中，其应用价值是不能小觑的。我见过满族人用乌拉草编织而成的草鞋草靴，以及草垫草席等生活用品，从中可以看出满族人民的勤劳智慧，他们心思缜密，心灵手巧。乌拉草真正意义上的应用，是它已经融入了人们生活方方面面，不限于此。
　　
　　 三
　　 父亲是第几批闯关东的人，已经无从考究了。他和所有闯关东的人一样，是背负着亲人的重托，不远千里，长途跋涉来到这片黑土地的。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建一个可以生存的空间。呼啸的北风，零下几十度的严寒，还有遮天蔽日的冒烟雪，这是东北的本来面目，也因为这样苛刻的生存条件，让东北成为苦寒之地。在这里生存，依靠什么可度过漫长的冬季呢？在冬季将来之际，森林里的动物们，早早就换上了厚厚的皮毛，我们人类呢？
　　 父亲要在山野间盖一间土坯房。到了夏秋之交，父亲开始制作土坯。土坯的硬度，很大程度上是看乌拉草的柔韧性，这时节，乌拉草已然达到最强韧度。
　　 把乌拉草掺入泥土之中，让每一根草所起到的拉伸度，达到最强，希望得到那块最坚硬的土坯。把乌拉草掺入泥土，就好像往混凝土里加入钢筋。钢筋的硬度决定水泥混凝土的硬度，而乌拉草的硬度也在决定土坯的硬度。父亲去水泽里割回乌拉草，用二齿耙尽力翻动着，希望泥土和草能够完全融合，这样做的过程需要大量的体力和汗水。常言道，拉锯和泥，谁请也不去，可自己的累活只能自己扛。
　　 土坯来自于大地，泥土的结构在千百年来都在搭建着人们的思维，这样的结构始终根深蒂固。在这里，最原始的建筑方式被演绎得近乎完美，土地是生存之母，毋庸置疑，土与草的结合也就成为必然结果，也就不觉得奇怪了。草根和泥土，是生活的基础，即使再不起眼，谁都不敢慢待。
　　 每一块土坯的制作，父亲都非常仔细。木板制作而成的模具，在他的手里显得非常轻巧。一锹泥放到模具里，他的两只手在不停地抚平，压实，然后沿模具边沿，轻轻抹去多余的泥。慢慢提起模具，一块土坯便四棱四角地出现在场地上。他把模具在水里做了一番清洗，又放置在下一块的位置上。土坯排列得整整齐齐，像一大队整装待发的列兵。它们的排列在集结着一个数字，那个数字没有到来，就好像整个大队在等待那个迟到的兵，他一旦归队，全体将立即出发。
　　 这些土坯将要经过水份脱离和干燥的过程，才能拿去垒砌土屋。这个过程很漫长，这些都需要耐心，在这个过程里，父亲会把它们都看护得非常好。一个个立起，充分接受阳光和风儿的抚爱，它的硬度才慢慢达到最强。干透了还不算，要一块块摞起，中间还要留透气孔，码起一个个坯垛，上面要盖上草帘子。父亲把这些做得面面俱到，就是要把土坯的硬度做出来。父亲说，乌拉草在土坯里不是睡着的，所以要给它呼吸的空间，给它阳光，给它透气。这些道理，我想不通，但分明觉得是这个理。
　　 土坯成了，我抱住一块，仿佛闻到了土坯里的乌拉草的香，不，是闻到了如父亲一样农人生活的魂。这个联想凝固在我的记忆里，多少年都不能褪色。
　　 土屋的屋顶也是用乌拉草苫成的。草叶细长，让屋顶有了非常密实的覆盖。细密就可以密不透风，风雨不侵。父亲把每一把草都捋顺了，表达着他的耐心。有这么好的草，就要把它苫成一顶大棉帽子，不但要挡住风寒，还要挡住风雨。在苫房子的乌拉草上做文章，这是每个农人的手艺，或者说是他们的情怀，就像女人走针线活，马虎不得。
　　 做好了这些还不够，还需要抹上一层穣角大泥，给土坯房穿上一层外衣，把所有的缝隙都统统抹上，才算完成了任务。与制作土坯的长草不同的是，抹墙用的泥土里要掺上细草。这样的草经过剪断，更便于操作。泥土拌和好，父亲就脱去鞋，赤脚去泥里踩踏。这样做，会把泥土的粘合性释放出来，让乌拉草变得更柔软有韧性。对生活，他有一颗拳拳之心，用心去制作，用心去贴合，土屋才矗立起来。这也是父亲的生活理念，尽管他无法表达，但他在践行，不断践行。父亲说，踩在乌拉草上，心中踏实，脚板也有了暖意，舒服呢。我开玩笑说，哪有去足浴中心洗个脚舒服啊，父亲骂我是“穷烧包子”，我知道这是骂我败家子。
　　 一种野草的境界，有些超乎想象。在那片山野里，一个默默去奋斗的身影与茫茫草海融为一体。人与自然的结合，需要去读懂自然的密码，自然条件固然严苛，而应对的方式早已罗列在自然界之中，勤劳是唯一的解密途径。
　　 身居在苦寒之地的人们，正是以一棵野草的姿态去和恶劣的环境搏斗着，乌拉草，真的是东北人的草啊！
　　 那日在树林里穿行，走出来的时候，我低声唤着“乌拉草”四个字，父亲回过头问我，什么意思。我告诉他，真像乌拉草。他感觉莫名其妙，然后可能是理解我在比喻他，便笑了笑。
　　 再多的金银不能抵御严寒，而乌拉草可以暖着靴子，暖着土屋，暖着在严寒里讨生活的人的情怀，乌拉草是个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