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疫情！疫情！疫情！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没有屎攒腚门子的事情少往城里跑。”庄老汉临行前，村书记怀里揣个大喇叭，追着他的影子粗腔破嗓地喊，就差给他作揖磕头了。即使这样，还是没阻住他去城里的步伐。
　　 庄老汉不觉然拧了拧两条湿漉漉的大腿，浑身已经湿透。裹着身体的毛裤、保暖内衣像烘烤着周遭的火炉，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尤其是大腿，汗水匍匐着，像一条条小虫子在爬。痒痒的，极不舒服。他抬头望了望没有一朵云花的天空，愤愤地诅咒着这个让他作难的鬼天气。也难怪，多少天来，都是春风习习，温柔入梦的样子，谁成想到了下午一下子就跳转到炎炎夏日。
　　 公交站台前的车不时地轰然而来，再吞吞吐吐着为数不多的乘客。偶尔也有一两个行为落伍或不带手机的人被公交车司机灰溜溜地赶下车来，站在原点焦虑地等待。而后公交车再撅了撅屁股低吼着远去。庄老汉茫然地僵立在站台的滚动海报旁无计可施。
　　 疫情是头等大事。庄老汉清楚得很。但是他的一个朋友病了，病得很严重，就是生离死别的那种。在他临终之前，太想见他最后一面。再者说，能让他把心放到肚子里一味往城里跑的原因是从新闻里知道，这个城市和周边的几个城市还没有出现一例确诊新冠病毒的患者。即使有几个疑似病例和几个先前与外地确诊患者亲密接触的人也都解除隔离，各回各家。
　　 他是跟着邻居的车进城的。邻居在村委会办了去异地工作的手续。他则是搭了一段顺风车。
　　 进城还算顺利。邻居也挺够意思的，以防他乘车不方便，一口气把他送到市立医院的大门口。进门凭身份证，测量体温等一系列程序办下来，却连朋友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医院里像是即将发起大规模战争一样，处处戒备森严。无关病人的直系亲属，统统不许进入。他所能做的就是隔着住院部与外界两扇关不严实的门缝，听听朋友的媳妇挤着忧伤的眼泪述说他朋友糟糕透顶的近况，与她一起伤心了好长时间，然后说一些宽慰的话，再然后就是带着惆怅，带着遗憾踏上回家的路。
　　 二
　　 “嗨！戴上口罩，出示你的苏康码。”公交车司机一看见庄老汉摇摇晃晃地随着几个乘客空着两只手走了过来，口罩也没有戴，就揪住他的衣角不客气地说。
　　 “苏康码为何物？”庄老汉像坠到浓雾里迷失了方向一样，惊得瞪着眼睛，浑身发涨。准备戴口罩的手毫无知觉地定格在半空。
　　 “哎呀！就你这思想跟不上生活节凑，都快活成木乃伊了。以后尽量别往城里跑。”公交车司机不耐烦地讲，“戴好口罩，办了苏康码再说，不然，你就只能呆在这儿了。”
　　 庄老汉这才注意到但凡蹬车的乘客都亮出手机给公交车司机看。他再仔细瞧瞧，上面有一个二维码。但不知道何意，更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弄来的，佩服他们的神通广大。他侥幸着尝试每一辆经过家门前的公交车，希望能碰到一个马大哈司机。但是，很不幸，这些司机们都太敬业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败下阵来。
　　 “喂！好儿子，快来接我，你老爹进城回不了家啦。”庄老汉思前想后，干脆打电话给儿子。儿子虽土生土长在农村，但有骨气，有毅力，硬是凭着头悬梁，锥刺骨，熬夜苦读的精神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还找到了很体面的工作。现在他不仅在城里买了房，还买了车。
　　 “不行呀，老爸，我现在去外地会见一个很重要的客户，现在就在路上。”
　　 挂了电话，庄老汉傻眼了，连最后的希望也变成了失望。难不成非要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过夜不成？眼见得太阳渐渐偏西，有临近傍晚的光景。他仍然不甘心，又打电话给儿子，继续问道：“告诉我啥是苏康码，怎么操作？”
　　 “我给你下载的支付宝呢？苏康码在那里面。你只要按照里面的提示填写内容就OK啦！它会给你绿色或黄色的二维码。不过，如果显示黄色就危险了。”
　　 “什么危险不危险的，我用不到支付宝，嫌占内存，手机卡顿，老早就删除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也能删除？你已经脱离时代了……”
　　 “别教训你老爹了，同样的话，开公交车的已经教训我一次了。”庄老汉既生气，又没处发泄，“你就告诉我怎么办吧。”
　　 “我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我的苏康码用微信发给你，然后点开给司机看。”那边的声音很迟钝，肯定是在思考。过了好一会儿又警告说，“这样做太容易出破绽，可不要搞砸了，不然，这个时间应该是最后一班公交，谁都救不了你，就只有露宿街头了。”
　　 庄老汉将儿子发过来的二维码图片尝试着打开好几次，也非常满意，从心里赞叹儿子的头脑够用。同时，他谨记良言，这是蒙混过关，一定小心为要。待最后一班公交车停在他跟前时，他又一次蹬了上去。他努力控制因心虚而惴惴不安的情绪，还故意伪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随着三五个人走到司机跟前，他迅速打开微信，递给胖胖的司机看。那人懒懒地乜斜了一眼，不耐烦地催促着：“上！上！上！”
　　 嗨！真是老天有眼，竟然这么轻易混过去了。他激动得几乎能跳起来，比两年前没花几个钱摸了一辆电动车的大奖，骑着它回家都高兴。还好，车上的人不算多，稀稀落落。座位大半是空着的。他捡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坐了下来。随着车子的启动，悬着的心终于可以妥妥帖帖地落地了。
　　 三
　　 约摸六七站之后，公交车远远地驶离出城，在国道上奔飞。乘客愈来愈少，最后成了他自己的专车。就在其中一个乡间站台作短暂停留时，上来了一个慌里慌张的女孩。那女孩脸蛋细皮嫩肉，长得非常漂亮。她虽然戴着口罩，其实是戴在下巴上，和不戴没有任何区别。她一脚跨进车里，把沉重的行李箱放在副驾驶的位置就往后跑，司机拦都拦不住。接着她一扭屁股，找了一个距离庄老汉很近的位子坐了下来。
　　 “喂！看你忙得像水淹似的，你的苏康码呢？”司机必须履行他的职责，扭过头来问。
　　 “苏康码？”她故作一惊一乍地反问，之后又作思考状，停了片刻说，“让我忘到朋友家里的梳妆台上了。”
　　 “苏康码也能忘？”司机听到她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自言自语，感到既好气又好笑。
　　 他走了过来，伸出带着红袖章的胳膊，拿着测温仪在她的额头上测试，摇晃着脑袋嚷道，“哎呀！三十七度四，你的体温有问题。”
　　 庄老汉深谙，三十七度三是安全值，超过这个温度就是很棘手的事。乘坐交通工具更是给周围人群，甚至给社会造成不安全的因素。
　　 “大哥，人家只是昨天晚上洗澡时受了点凉而已，通融一下嘛！况且咱们这儿到现在也没有一例新冠患者。你总不会忍心看着我一个小女子落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吧？”那女孩开始撒娇，她把“洗澡”两个字的发音故意挑得高高的，让人无意识陷入浮想联翩的那种。她的声音特别醉人，那种磁性的音质让人不忍心拒绝。
　　 “好吧！好吧！我再测一次。”那司机大概被她降服了，也可能根本就没有为之所动，只是出于职责，又一次将测温仪放到她的手腕上，沉思片刻，说：“大概是刚才测得有误，现在显示是三十七度三，也属于正常值。不过，在临界点上。”
　　 那女孩子高兴得忘乎所以，说着一连串为自己证明清白和感激的话。
　　 “现在是严防死守的节骨眼上，口罩戴在嘴巴上，成何体统？”那司机一边走到自己的驾驶座位上，一边苛责道。
　　 “吶的个神耶！您不提醒，我都忘记了。好的！好的！”她这一次乖巧伶俐多了，赶紧将下巴上的口罩拉了上来。
　　 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公交车可以肆无忌惮地驰骋。庄老汉此刻却不淡定了，他怀疑司机在给她第二次测体温时动了恻隐之心，里面有猫腻，沿途的风景再也撩拨不起他的兴趣。
　　 “大叔，你去哪里？”那女子嘴巴没有闲着，碰到陌生人一点也不拘束，扭过头来问庄老汉。
　　 “几站路就到。”庄老汉迟疑良久。他不想回答她的问题，更不想与她距离太近，又怕面子上划不来，勉为其难地应付道。其实，他的路程还很远很远。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心里上与她保持着足够的距离，连喘气也小心翼翼。
　　 “太好了，我也是几站路，说不定咱们还能有个照应呢！”她干脆挪了挪身子，脸子凑得更近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鼻子一阵酸涩，条件反射地停滞住讲话。先是呆呆地望向窗子外面，像吃东西被噎着似的。赶忙摘下口罩，闭上眼睛，眉峰缩成一团。又耸了几耸肩，脑袋猛地下沉。这个动作使脑袋的海拔几乎与肩膀持平。接着张开嘴巴作呐喊状。看样子她很是痛苦，又像是很受用。继而如暴涨的江水咆哮而来，随着马尾辫颤动了几下，一连串的喷嚏豁然而出：“啊——啊——啊嚏——啊嚏嚏！”
　　 四
　　 庄老汉本来就被她不清不楚的情况吓怕了，更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在他看来已经是大难临头。虽然到现在也没面对面见过新冠患者该是怎样的痛苦，但从电视媒体的画面上看到过它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样子。他的脑子轰鸣着，似乎看到无数个浑身带着毛刺，貌似蓖麻状的新冠病毒正像在太空中失重一样，从她的嘴里直对着他喷涌而来，漂浮着，滚动着，隔着口罩钻入他的鼻孔。
　　 “天哪！这不是要人命吗？这样下去，我还活得了吗？”庄老汉恐惧到极点，浑身的肌肉紧缩着，汗毛孔里流出了冷汗，“万一我挂了，家里的顶梁柱就折了……”
　　 太阳已经完全坠入了西山之下。仅有的一点余晖映出远近几座小山影影绰绰的轮廓。渐渐地，他感到自己的肺部很沉很沉，继而又感觉胸闷，气短。这种恐惧在他的脑子里无限放大。甚至感觉到自己好端端的肺里已经被那些刚刚植入的病毒微粒完全占据，并且正在快速繁殖着，侵蚀着。于是，他的肺开始臃肿，开始腐烂。他不敢再想下去，隔着窗子，透过夜影能分辨出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有一片小树林。他对这儿记忆深刻。几年前，他曾经三更半夜去城里卖豆腐来到过这里。他当时为了壮胆，也为了御寒，在家里喝了点酒。晕晕乎乎地走了一段路，就感觉已经来到了集贸市场。那时候他看到市场上的人很多，人们都前簇后拥的。叫卖声像开了锅。于是，他也忙活着摆摊叫卖。待远处传来鸡叫声时，他才觉察到就是在这个荒凉的地方煞有介事地摆着摊子，独自一人站在一棵大树底下紧挨着坟头的庵子旁边，还傻不拉几地吆喝着。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和费解的是，隔着那么深的一条沟，车子是怎么开过去的？他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种现象是碰到了民间传说的鬼打墙。为此，他还害怕了好长一段时间。每逢路过这儿，心里就发瘆。现在想想，保命当紧。革命根子没有了，一切都是浮云。他一眼就瞟见了那个黑糊隆咚的庵子。它孤零零地躺在浑浊的夜色里，还是原来的样子。这会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近了，更近了。他已经想好了，就在庵子里凑合一夜，明天再作打算。
　　 “停车，停车，我要下车！”待车子行驶到庵子近前时，他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