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父母相继去世，哥不得不提前退伍回到家里，而我也随后办理了休学手续。
　　 那时候的家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空壳，父母都没了，天整个塌了，日子对我来说就是过一天混一天。我每天窝在家里，不是昏睡就是躲在房屋一角发呆想心事。
　　 李大爷是我家的老邻居，父母在的时候和他家相处很好。一天，他来到我家，心疼地攥着我和哥的手，不停地抹着眼泪。末了，他递给哥一把车钥匙，说把他儿子以前开公司的一辆130小货车借给哥，让哥开着它，去滦河大桥头排队拉活儿挣钱。
　　 滦河大桥附近都是做买卖的商铺，商家们有时需要临时拉货，都会去滦河桥头雇车。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还没亮，四周黑沉沉的，小区里什么人都没有。昏黄的路灯下，只有几只飞蛾在扑腾。哥披上一件衣服就往外走，我送他出了小区门口，看他消失在黑沉沉的夜里。
　　 回到家里，我怎么也睡不着了，心里一直担心生性懦弱的哥第一天出去做事，不知道会不会顺利，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欺负他。
　　 一上午我都趴在窗户上张望，忧心忡忡地一直望着小区，盼哥回家，却一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中午一点多了，哥也没回来。我实在忍不住了，穿上鞋就往外面跑，刚跑到小区门口，就看见哥站在小区对面的马路牙子上。一上午的焦急不安化作满腔委屈，我跑过去一把抱住走过来的哥，放声大哭：“哥，你怎么才回来啊？我都担心死了。”
　　 哥用手摸摸我的头说：“别哭了，回家吧。我买了包子，咱们回家吃包子。”
　　 回到家，我打开他带回来的食品袋，里面是十二个包子，正腾腾地冒着热气。
　　 哥对我说：“赶紧洗洗手，包子是你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馅的。”
　　 我漫不经心随手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猛然觉得包子还很香，有种像母亲在世时包的味道。
　　 韭菜鸡蛋馅是我最喜欢吃的。母亲在世时，自家菜地里韭菜长出二茬，母亲会拿到集市上去卖。卖不掉的，只得拿回家。母亲小心地将那些韭菜摘洗干净，切好后和鸡蛋拌一块，蒸上一锅大包子。
　　 鸡蛋也是自家鸡下的，母亲是舍不得多放，三个是极限，大多是放两个。母亲说：“鸡蛋挺贵的，就借个味吧。”
　　 母亲包的包子馅大皮薄，味道一流，一大锅正好二十三个。她会在馅里放一些佐料，还要加一些虾皮，还有自家做的豆瓣酱。蒸熟的包子发出一股股酱香，再加上韭菜炒鸡蛋的清香，引得我和哥两人食欲大增，一顿能吃好几个。
　　 哥的饭量很大，一餐能干掉八个，而我也能吃三个。母亲每次等我俩吃完才去吃。她还要先留出父亲晚上吃的，明天班上带去的，等她吃时，往往只有一两个了，她也就只是尝尝味而已。
　　 哥买回来的包子，也有股淡淡的酱香味，只是馅里少了虾皮，也没有母亲包的个头大。还没等品出更多的味来，我就三口两口地吞下了一个包子。我接二连三吃了四个，意犹未尽，本来还想吃，但看看所剩无几，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哥说，这个卖包子的婆婆，每天都会去桥头卖包子，五毛钱一个，价钱合理，包子味道还不错，每天来买包子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哥还说：“咱俩都不会做饭，以后咱俩中午就买十二个包子，这样省事又省钱。”
　　 哥在滦河桥头拉货，刚开始做得并不太顺利。他年轻，又是个新面孔，而商铺老板更愿意找那些看起来更稳当的老司机，心里踏实。只有老司机不愿意干的脏累活才会轮到哥。
　　 有时几天过去了，哥也拉不到一个活，挣不回来一分钱。但每天中午，哥都惦记着我，都会按时买回十二个包子和我一起吃。有时中午有活干，他不能按时赶回来，就提前让婆婆留出十二个包子，等他忙完了再去取。
　　 一天中午过了十二点，哥也没有回来。头一天晚上，我去母亲墓地，坐在墓碑前喝酒，边喝边哭，哭累了喝醉了，就摇摇晃晃回家睡觉。迷迷糊糊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感觉口渴，胃里火烧一般难受。我爬起身喝了一些凉水，有种想吃东西的欲望。我翻了翻家里冰箱，里面只有一袋干脆面和一袋榨菜，就拿出来嚼了起来。
　　 时钟指向两点的时候，哥还没有回来。吃了干脆面的我，似乎有了一些力气，就打了一把伞走出家门，顺着滦河街胡同溜达到滦河大桥头，远远看见哥正扛着一麻袋东西往车上搬，那麻袋看起来死沉死沉的，哥手臂上的青筋都爆露出来了。
　　 那天天气很炎热，白花花的大太阳照在滦河上，暑气蒸腾。马路被太阳晒得泛起了一层层白灰。
　　 一个四十多岁老板模样的男人，脖子上挂着一条亮闪闪金链子，正站在树荫下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嘴里催促着：“快点，快点了！别耽误我挣钱！”哥一边连声答应着一边来回几趟小跑着，只见他衣服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身上。他把麻袋放在车上又跑着去扛另一个麻袋，这一回，他的身体摇晃着，步伐慢了起来。我静静地看着他，眼前却浮现出那些年，母亲为了让我们能过得好一点，去卸火车皮的情景。
　　 那时的母亲也和此时哥一样，一个大麻袋压在肩头，母亲瘦小身躯摇晃着，她脸色苍白，举步艰难，却咬牙坚持着……想着母亲，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我忍不住急走几步，把伞扔到一边，帮哥把那个麻袋放到了车上。
　　 哥回头看了看我，擦了一把汗说：“天这么热，你咋来了？怎么不在家好好呆着呀。”
　　 突然，他像想起什么，急忙拉开驾驶室的门，从里面拿出一袋包子，说：“你饿了吧，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活，我本想拉完这趟就回去的。”
　　 我接过包子问：“你干这么重的活，干嘛不先填饱肚子呀？”
　　 哥说：“今天好容易有了活干，我咋也先要把货装好呀。再说了，我不能自己先吃了，让你在家饿着吧。”
　　 哥还说：“家里也没别人了，我寻思干完了拿回家咱俩一起吃。这样吃着才香呀！”哥说完这话的时候，他把脸背了过去。
　　 站在一边的男人说道：“赶紧的，别磨叽了！我的货不能再耽误了！”
　　 哥连声答应着，急忙钻进驾驶室。
　　 我把包子拿出两个，剩下的都塞到哥的手里说：“哥，在路上吃。千万别饿肚子！”
　　 从那天之后，我不再呆在家等哥，只要我有空，都会去大桥头帮哥抬货。中午的时候买十二个包子，给哥留下十个放进他的驾驶室，我吃两个。
　　 哥不忙的时候，我俩会买上十二个包子一起回家，哥会白水煮一些挂面条加上“老干妈”，我俩吃得有滋有味。哥有时会问我：“最近你咋饭量小了？我都说：“也许是吃够了吧。”
　　 卖包子的邹娘和我家住得不是太远，就住在我家前面二十三号楼。她四十六七岁的样子，每天都会去大桥头卖包子。她的样子有点像我的妈妈，脸庞白净，中等个子，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是那样甜，简直和我母亲一模一样。
　　 第一次我去买她的包子时，我说买十二个。她愣愣地望着我说：“闺女，我咋看着你这么面熟呀？”
　　 我说：“面熟？不是吧大娘，我可是第一次买你的包子呀。”
　　 她疑惑地问我：“十二个包子，你，你一个人吃吗？”
　　 我说：“我是和我哥一起吃。”
　　 这时，哥叫着我的名字走了过来。
　　 邹娘立马说道：“哎呀，我说嘛，这个小伙子经常买我包子，一次就买十二个。原来你俩是兄妹呀！”
　　 我说：“不光是兄妹，我俩还是龙凤胎呢。”
　　 邹娘直愣愣望着我和哥惊呆了，她说：“哎呀，谁家父母这么有福气呀？你俩长得还真一模一样呢。”
　　 久而久之，我和邹娘慢慢熟悉了，她知道了我家的情况后，每次我去买包子她都只收我十个包子钱。有时我去晚了，她都会留给我，等我取了再收摊。
　　 她说：“你俩太不容易了，尤其是你哥，每天拉货抬货的。年纪轻轻的，每天都这么玩命干，谁家父母会舍得自己的孩子每天这么干呀？”
　　 邹娘在大桥头卖包子有些年头了，她的人脉广，认识许多商铺老板，为此她还经常帮哥联系到一些生意。那些生意人在邹娘的撮合下，也尽量找哥给运货。哥不怕吃苦，而有些货车司机年纪大了累活不拉，哥为了多挣一些钱，无论多累的活都接。他说，他年轻不怕受累。
　　 有一次，我去买邹娘家买包子，结果邹娘没有出摊，周边做买卖的人说邹娘前几天卖包子淋了雨，病倒了，现正在家休养呢。哥说：“邹娘对咱们不错，你一定去看看她。”
　　 哥给了我一些钱，我买了一些水果，一路打听着去了她家。
　　 邹娘看见我来看她，高兴地给我泡了一杯冰糖水。她不停地打着喷嚏，她说她这几天有病，什么都不想干，生意都耽误了。家里买的韭菜都要发黄了。听她这着说，我急忙说：“邹娘，我来帮你摘韭菜吧。我以前经常帮我母亲摘韭菜的。”邹娘高兴地说：“好呀，好呀！正好我教你包包子吧，省得以后你总出去买包子，那样多费钱呀。你哥挣钱不容易，你俩要学会节俭。”她还说：“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定不要再出去喝酒了！没事的时候多看看书，大学既然都考上了，干嘛不坚持下去呢？在家待一阵就回学校继续读书吧……”
　　 接连几天，邹娘都没有出摊，我都会去邹娘家去学包包子，几天后，我终于学会了发面、揉面、用碱，以及怎么包包子。另外，邹娘还教会了我怎么使用煤气灶，她还手把手教会了我几样简单的炖大菜。
　　 一个礼拜后，邹娘感冒好了，她也出摊了。我也开始在家学着做饭，每天早起去菜市场买菜，中午做好饭等哥回来吃。哥忙的时候，我会去大桥头给哥送饭，每次去给哥送饭，我都会去邹娘那儿陪她坐会，有时我还会买上她家十二个包子。我总有一种感觉，觉得我做的包子，怎么也追不上她做的味道。每次我去，邹娘都会给我包十二个包子而收下十个包子的钱。
　　 一个寒冷的冬天中午，邹娘在卖包子的时候，突然晕倒在地，围观的人很多，但人都怕担责任没人敢上前帮忙。哥正好拉回一车货回来，他看到后，顾不得卸货就急忙上前把邹娘扶起来，叫了120把她送进医院，并帮她交了检查费。
　　 邹娘病情严重，需要住院治疗，哥拿出一张银行卡，对我说：“留点生活费，其余的全给邹娘交医药费吧。”
　　 哥又打电话联系了邹娘的儿子。她儿子离这远，暂时回不来，哥那几天一直陪护在病房，我每天负责送饭。几天后，邹娘的儿子和儿媳一起从大连赶来，哥才离开医院。
　　 两个星期后，邹娘出院了。他儿子和儿媳特意买了许多东西送给我们，一并还上我们替邹娘垫付的医药费。他儿子还给哥带来了好消息，他媳妇的父亲在市政府上班，帮哥联系了市政府的小车队，哥终于不用去滦河桥头拉货了。
　　 几年之后，我们都过上了新的生活，哥结婚了，娶了漂亮的嫂子，我也去了医院上班，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邹娘开了个包子铺，取名叫“邹妈妈爱心包子铺”，赶巧的是，她的店铺就在我们单位对面。没有手术的时候，我会站在医院的九楼看邹娘忙忙碌碌的身影。她家的包子很热销，店铺里每天人来人往。韭菜鸡蛋馅包子还加了虾仁，比以前味道更好了。那味道越来越像当年我母亲包的包子。有时候，哥会打来电话，让我晚上回家的时候，一定记得去邹妈妈的包子铺，买回“韭菜鸡蛋馅”包子。我听了会连声答应，心里想：不就是十二个包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