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他爸给我带回一条柳枝。
　　 二月春风似剪刀，裁切的那绿啊，朦朦胧胧的，如奼女初展的睡眼一般。有诗云，“何处生春早，春生柳眼中”。果然，这早春的柳，最有看头，比桃花媚，比杏花娇。
　　 柳枝在手，眼看清明将近，不能不思乡亲，不能不念故人。想那运河边的柳，也定然一树妆成，碧色如烟了吧。
　　 故乡小镇，遍植柳树，故名杨柳青。由漕运兴起，在运河边发家，汇集南北文化，地域特色鲜明。为何镇上的人偏爱柳树？曾听人说过，老杨柳青人都是小买卖人家，倚靠码头生意。生意人嘛，自然是爱盘算的，利益驱使之下，就像柳枝，随风摇摆。摇来摆去，也就亭亭如盖了，即便是亭亭如盖也不知足，还要垂下这万条丝绦，仍旧随着那风。我知道，这是玩笑话，我知道，那随风的柳枝却也是韧劲儿十足的，要不然，就不会有冒着客死他乡的风险，赶西大营讨生活的杨柳青人了。
　　 日新月异的杨柳青，古韵犹存。我不常回，每每惦念，在清明时节尤甚。深夜里，遍倚栏杆，仰望苍穹，苍穹静默。传说，每一位故人都是一颗星子，敢问星子，哪一颗是我的故亲？星子无语，腮边有泪。
　　 爷爷的喘息声仍在耳边，像灶火旁拉紧的风箱，来自记忆深处的啸叫由远及近。一双眼紧闭着，眼珠微微颤动，因为没有了牙齿的阻拦而斜出嘴唇的舌头，耷拉在一边，伴随着沉重的呼吸，涎水已经干透，仿佛被包裹上了一层透明的膜，僵直，没有光泽。整个身体十分舒展，以他从来不敢，且没有过的姿势仰躺在床上。那个佝偻着身子的小老头竟也拥有如此挺拔的身姿。
　　 这就是我的爷爷，弥留之际的爷爷。说我爷爷是个糊涂人，我是不信的。他任性而率真，一生活得相当自我。在我陪伴他的这些年里，他是快乐的。他用捡来的柔韧的柳树条子编筐，用干透的柳木棍子制成简易的耙子，然后背着筐子，扛着耙子去搂粪。把搂来的粪沤成肥，撒进自家的那两畦地里。耙子和筐子是我爷爷出门遛早儿必带的装备。后来不种地了，柳条筐子和柳木耙子依旧跟着我爷爷早出晚归，筐子里没有了粪，却多了一些空瓶子空罐子，还有不知谁家丢掉的，没了皮带的旧马扎儿和缺了半面儿的破锅盖。开始，我还背着他偷偷扔掉，后来发现，我扔的速度不如他捡得快，索性不管了，他开心就好。
　　 有一天，他捡回来一棵小柳树苗，我不确定那棵蔫儿了吧唧的小树苗能否活下来，我爷爷呢，得了宝贝似的，挖个坑，种在了院子里，每天精心照管着。
　　 小树苗渐渐长大，爷爷的身子也越发佝偻了，他再不能背着柳条筐子遛早儿，耙子也被丢到了一边。我出门的时候，爷爷就杵着拐杖走到胡同口的电线杆子底下等我，一直等到我回家。我在家的时候，爷爷会搬出凳子坐在柳树底下，端着那本老旧的《杨家将》，一边用手指着，一边大声地念，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庄重，且富有感情。有的字念错，有的章节重复，谁会在乎呢，他开心就好。
　　 炎夏，柳树下的一片阴凉是属于爷爷的。一架躺椅和一把蒲扇，还有那一声迭一声的，我滴呀呦！风呢！怎么那么热啊！炎夏过去，等暮秋的风扫尽柳树叶子的时候，爷爷病重了。他最后一次站在树下，用枯瘦的手掌拍打着树干，微微抬起下巴，暖阳在他的脸上映下斑驳的影。他眯起眼睛，笑了。
　　 此时，窗外的柳丝拖烟拂水，长短枝条上的嫩绿，折尽春风，用柔韧与刚强面对着早春的寒风，不改颜色。如今的我爷爷，是除夕到初五接受香火供奉的一面镜框，是南去北归时承载不了的乡愁，是烟柳绝胜处不停泛起的故园情思。
　　
　　 亲爱的父亲
　　 与父亲的视频聊天结束了，我看着黑漆漆的手机屏幕，心里不是滋味儿。从疫情开始到现在，即便控制得非常好了，父亲依旧不安。那紧促的眉头，低垂的眼帘，和日渐衰老的面容，定格成了一副情感体量蕴含巨大的肖像画。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开解他才好，作为他潜意识中未能解决的冲突的一部分，我的语言太过苍白。
　　 记得小时候跟随父亲背诵《论语》，其中有一段，“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所谓色难，是难在神色上，言语上，和行动上。
　　 当年爷爷的脾气相当古怪和暴躁，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儿跟父亲吵架，甚至会拎着烧火用的铁筷子追着父亲，扬言要揍他。父亲怕爷爷摔着，不敢跑，只能边退边躲，挨上几棍是在所难免的。爷爷追累了，打累了，就站在那儿插着腰骂父亲。父亲摆摆手，让我们回避，自己则坐在炕沿儿上，梗着脖子，涨红着脸，一动不动。爷爷的话，像是一颗颗子弹，在手无寸铁的父亲身上炸开，我仿佛闻见了硝烟烧灼皮肉的味道。曾经是军人的父亲，只能用挺直的身躯进行着无声的抵抗。等到爷爷骂累了，闹够了，父亲便换上一副笑脸问爷爷，您想吃什么？我让孩子他妈给您做去。
　　 这就是我的父亲，言行一致，表里如一的父亲，孝如委婉，色而不难的父亲。
　　 如今父亲越来越老了，我教会他使用微信的时候，他抱着个智能老年机高兴得像个孩子。从那时起，父亲像所有热爱生命的老人一样，一头扎进养生的坑里，无法自拔。
　　 笃信花青素能健身防癌的父亲成了茄子的拥趸，从圆茄子到长茄子，从红烧到清蒸，从削皮到不削皮，从熟食到生吃。父亲说，茄子浑身都是宝。那年秋天，我因为感冒治疗不彻底，发展成了变异性哮喘，每天夜里深长的，带着哮鸣音的咳嗽声，像夏日里的闷雷，让父亲胆战心惊夜不能寐。后来，他再去菜场就专门挑选蒂子新鲜泛绿的茄子，回到家切下蒂子来熬汤。他把熬好的汤端到我面前，说，偏方治大病，喝吧，喝完就不咳嗽了。我捧着那碗温热的黄汤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到嘴边儿的“偏方无用论“在父亲慈爱殷切的目光中像一股子五谷杂粮沤成的废气，为了不让这股废气冲出口，我伸长脖子一饮而尽。我原以为酸涩无比的汤水非常顺当的滑进我的喉咙，流经食道，在我的胃里弯成一股暖融融的小漩涡，小漩涡升腾起来的热力让我的眼睛和鼻子有些酸胀。我把空碗递给父亲咧了咧嘴，说，还挺好喝的。父亲笑了，笑得很开心。
　　 此后的每一天，父亲都亲自熬好汤水，看着我喝下。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不再咳嗽了，父亲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究竟是因为吃药，还是偏方？管他呢！
　　 庚子年伊始，一场突然降临的瘟疫打乱了我南北往来的节奏，也让我们之间的牵挂变得像绷紧的琴弦，禁不得一点风吹草动。每天早七点，他老人家都会给我发个信息确认一下我们的状况，如果没有及时得到我的回复，便会毫不犹豫地开启视频聊天，用紧促的眉头和沉重的语气表明他的不安与牵挂。
　　 我的亲爱的父亲啊，我知你寒灯不眠，我知你客心凄然，我知你北人动乡情，我知你霜鬓又一年。你的切切心，你的拳拳念，我都懂，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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