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听小李讲安哥拉。他说前几年经济形势好的时候，满大街都是有钱人，豪车、豪宅、高级酒店、声色娱乐场所到处都是。在2010年前后，罗安达是全球消费水平最高的城市，一块牛排、几根薯条、一碟米饭就要二三十美金；中餐更是贵得吓人，一碗放几片薄牛肉的面条就要十几块美金，炒菜更是天价，档次为三十美金、六十美金、九十美金，不是什么海参鲍鱼，就是一碟普通的炒素菜，或者荤素搭配的菜肴。那时候好像人人都很有钱，社会上到处是钱，所以尽管物价高点，也没有人特别在乎。
　　 罗安达是座海滨城市，西临大西洋本戈湾，南依宽扎河河口，那儿有一个不算大的岛屿，当地人懒得费脑筋给它起名字，就以岛屿的英文单词做了它的名字，翻译过来就叫“岛岛”。人们运来洁白、细腻的海沙将海岸填充起来，然后沿着海边建起一座座非常现代、非常奢华的酒店。在那里，有碗口大的鲍鱼，慵懒的海参，张牙舞爪的龙虾，凶悍可怖的鲨鱼；还有猴子、梅花鹿、蛇、蟒、穿山甲，甚至老鹰等野味来满足你的饕餮。而每一座酒店前面，都有一个与酒店面积相等的沙滩，人们可以在沙滩上品红酒、吃烧烤、喝咖啡。即便是在北京、上海，也很难找到同样奢华的地方。
　　 小李说不清安哥拉那几年的经济为什么会那么好，反正中国人蜂拥而至，占据了各行各业。交通运输、房产地产、电力通讯，甚至还有出卖青春的小姐。通过正规渠道进入安哥拉的中国人，一度达到三十万以上，加上通过其他渠道进入安哥拉的同胞，数量就更多了。然后在一些城市，高楼建了起来，道路修了起来，基础设施投资铺天盖地，整个国家经济蓬勃向上，看起来正在催生新的非洲奇迹。
　　 葡萄牙人也来凑热闹。葡萄牙是安哥拉过去的宗主国，不过，人数远少于中国人，也就是十万人左右。而且这些葡萄牙人更像是来安哥拉缅怀过去美好的时光，从事的工作主要是经营饭店、旅馆，或者酒吧，咖啡店之类慢生活的行业。当然也有金融服务等业务，不过以南欧人散漫的性格，他们根本不可能是中国人的对手。至于其他国家的人，就更不能与中国人抗衡了。
　　 然后，安哥拉的货币在三四年的时间里迅速贬值。小李说，在2013年的时候，一美元兑换100宽扎左右，而到了2015年，汇率成了1比250。其实官方汇率贬值没那么夸张，但是政府不允许外来人把宽扎换成美元带出安哥拉。于是，为了把自己的收益换成实实在在的现钞，地下钱庄的生意火爆起来，这些机构赚得盆满钵满。1：250，这不是官方的外汇牌价，但是比官方的外汇牌价更能体现宽扎的价值。一个国家越是采取固步自封的政策，就越是在示弱，大家就越是恐慌。然后这种恐慌又到处传染，而且传染得越来越快，反过来进一步削弱国家的力量。
　　 安哥拉盛产石油，同时生产钻石。钻石是奢侈品，是亮晶晶的装饰品，所以对这个国家的经济影响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但是石油不一样，石油是工业的血液，也是这个国家经济的血脉。这个国家因为石油而富裕，也因为石油而贫困；因为石油招来许多外来人，也因此带来太多变数
　　 小李说，无论是非洲还是拉丁美洲，那些盛产石油的国家，没几个日子过得舒心的。安哥拉、叙利亚、尼日利亚、委内瑞拉、厄瓜多尔，境况一个比一个糟糕。世界潮流滚滚而来，这些国家在浪潮中载浮载沉。当然，并不是说那些资源缺乏国家的日子就会好过，只不过不像这些石油国家，不但闹心，而且糟心，并且劳心。
　　 我问小李，经济形势不好了，对在安哥拉的中国人影响大吗？咱们投资的钱会不会打水漂？
　　 小李说，这是两个结果恰好相反的问题。首先，经济形势改变，对在安哥拉的中国人影响很大。同胞们大量离开安哥拉，人数迅速下降到十万以下，各种行业的规模急剧萎缩，即使是留下来的人，处境也变得更艰难。在繁荣时期，在商业方面没有人是中国人的竞争对手，中国公司非常挣钱，中国人收入很高，每个中国人看起来都像是移动的小金库。于是，警察、政府、移民局、黑社会都来揩油。咱们雇佣的那些保安，不光不保卫安全，还与外面的人勾结，甚至是主动组织外人来犯罪。所以，每次取现金准备发工资的时候，都是高危时刻。“善良的人”只抢钱，“不善良的人”先开枪后取钱。当经济形势已经变得不好，人们还是改变不了对中国人的印象，针对中国人的犯罪反而变得更多、更残酷。当然咱们也可以选择报警，但是西非警察的办事效率本来就低，十起案件能破获一两起就已经烧高香了，再加上有其它企图在里面，他们更是能拖就拖，最大限度从受害者那里榨取利益。
　　 小李说，他离开安哥拉快一年了，想起在安哥拉的遭遇仍然一阵阵后怕。那时候他从外省的项目工地到位于罗安达的总部就职，而进入罗安达需要经过绕城高速。那时候高速路上天天都发生很多起暴力抢劫事件，钱财被抢走算是幸运的事情，很多人都受到了伤害。当小李到达罗安达的那天，正好是大雨倾盆，几米之外就什么也看不清。小李松一口气，这下子外面的人无法看到坐在车里面人的肤色了！感觉自己像逃过生死劫一样幸运。
　　 小李说，我这样来描述安哥拉有些极端了，并不是整个安哥拉都是这样，也不是每个中国人都会被抢劫。只不过经济越发达的地方，治安情况就越差，反而是那些落后地区、偏远省份会好一些。咱们国内那些大公司，来到安哥拉之后，首先会拉起高高的围墙，建起城中城，在“城堡”里面，情况也会好很多。
　　 与在安哥拉的中国人窘迫境况形成对比的，是中国向安哥拉提供的贷款，这时候反而带来更多收益。因为安哥拉没有其他还款方法，只能用石油来偿还，随着油价下跌，运往中国的石油也就越来越多。小李说，如果安哥拉每天能出产一万桶石油，那么九千多桶都用来偿还中国的贷款，只剩下几百桶油可以变现卖钱，用于国家正常运转。当一个国家所依赖的资源仅剩下区区几百桶石油的时候，你可以想象这个国家捉襟见肘的困境。
　　 其实，拉丁美洲的委内瑞拉情况也与此相似，过低的油价，加重了偿中国贷款的负担，如果油价持续低迷下去，真不敢想象委内瑞拉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所以也就有了前几年甚嚣尘上的，委内瑞拉准备割岛还债的传闻，他们是真还不起钱了。
　　 安哥拉在内战结束以后，大力推动国家经济发展，这时候需要大量金钱，而中国恰恰有足够的金钱，然后双方一拍而合。这些贷款进入安哥拉，本来是要养殖会下蛋的鸡、会产奶的牛的。可惜因为管理不善，这些还没有成长起来的牛羊，被急不可耐的人们宰杀干净，然后扔进锅里吃肉喝汤。当那些手持汤勺的人个个吃得鼓胀肚子，甚至撑得走不动路的时候，全国绝大多数人只不过是刚刚闻到香味。当那些普通民众装束停当，兴高采烈准备来参加这场盛宴的时候，贷款的红利已经消失了。于是在以后的岁月里，那些一直皮包骨头的人，反而需要站出来承担更多责任，为这个国家的未来负责。而那些脑满肠肥的人，只不过瘦瘦身，甚至已经鸿飞冥冥——因为他们有一千种选择可以面对未来，而普通民众只能固守自己的本业。
　　 聊得越深入，小李就越忍不住感慨万千：生活在中国，你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有好多不满意的地方。但是当你来到安哥拉，真实去体验这个国家，就会深刻领会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一个国家政府的组织动员能力，真的是非常重要。在安哥拉，不论是经济繁荣时期还是经济困难时期，国家形势都是一片混乱：有钱的时候，有权势的人因为拼命捞钱一片混乱；困难时候，因为国家松散得如一盘散沙，人们为脱离困境而挣扎，到处一片混乱。
　　 当大量贷款进入安哥拉之后，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带动效应，没有建立起良性循环的工业、产业，把这个国家的经济一鼓作气地发展起来。反而主要落进总统、总理、各部部长、“皇亲国戚”的手里，落进了各级政府官员，普通职员手里，变成了那些人的私产。当然，也有部分钱财从这些人的指缝间泄露出去，用于公众建设，建造医院、学校，但是这些机构还是主要为少数人服务。
　　 占国家人口大多数的普通百姓，除了日渐增长的物价，他们几乎没有分享到社会发展的成果。很多生活在城市或者城郊的人，每天的食物还是几千年来传统的木薯，住的地方还是低矮的茅屋。那些来大城市寻找生活的乡下人，那些生活在城市的穷人，只是城市的寄居者，附着在城市，找不到主人翁的感觉。在城市里，没有餐馆向他们开放，没有咖啡厅可以容纳他们，他们是边缘人，努力维持着艰难的生活。
　　 除了行政组织能力缺失，这个国家还缺少监督机制，每一个手中有权的人都在滥用权力，却几乎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
　　 小李在安哥拉所在的项目，是为前总统的女婿修建三星级酒店和五星级酒店。根据这位女婿的计划，他打算在安哥拉的19个省份都修建至少一座三星级酒店，一座五星级酒店。计划已经执行了很多，许多酒店已经拔地而起。粗略估算一下，仅仅是建设这些酒店，耗资就超过七亿美金。而在这些酒店的周围，到处都是荒草地、瓦砾堆、贫民窟、茅草棚，还有无数衣衫敝旧的人。这位国家女婿修建的那些酒店，就像羊圈里垒起的金字塔，既美轮美奂又不伦不类。
　　 大人物在翻云覆雨，小职员也不甘示弱。普通警察占据的公共资源少，没那么多油水可捞，就对准其他人：很多来安哥拉打工的刚果人，只要能挣到美元，回家之后立刻就能成为富翁，因为刚果比安哥拉还穷。警察对这些人的情况摸得门清儿，估摸着这些人钱挣得差不多了，就突击检查一次。警察总能找到各种理由，然后这些刚果人不得不把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交到警察手里。还有些人刚来到安哥拉，还没有挣到钱，没关系，他总会有亲戚朋友，总能向别人借钱，总要把这个人赎出去，于是警察还是能刮到油水。这些警察几个月就组织一次这样的活动，当地人管这叫割羊毛，割了一茬又一茬。
　　 从民选总统到各级官员，再到普通公务员，几乎零成本的腐败让他们为所欲为。他们在挥霍着这个国家的资源、潜力、民众信任，挥霍着这个国家的未来。
　　 小李说，我们都知道非洲落后，而且还很原始。这个国家没什么工业我们可以理解，但是连农业都发展不起来，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安哥拉有一百二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只有两千万人口，而且大部分人口都生活在城市或者城郊，所以全国有大片的土地在闲置。但是大片的土地，并没有长出足够的农作物。于是在安哥拉，连粮食都要依赖进口，更不用说其他日用品。而在这一过程中，还有人故意轰抬物价，于是让民众的生活越发困苦。
　　 应该说，在这里开垦土地并不是容易的事情，田野里到处都埋着地雷，那是持续了27年，一直到2002年才结束的内战的礼物。但想来主要原因还是懒惰，如果愿意努力，就算是再多的地雷也早就排除干净了。如果放手给中国人来经营，也许早就鱼米肥、稻花香了。
　　 小李说，安哥拉人喜欢看着周围人。当看到一个人在某处遇到困难，周围人不是积极改进，寻找突破，而是以此为借口向后退缩，所以很难出现中国人那种“十亿人民九亿商”的壮观景象。
　　 除了懒散，当地人还特别在意享受生活，每个周末都要玩乐。有钱的人去高档场所消遣，没钱的人在路边找一片树荫下的草地，把音响开大最大声音，然后喝着3块人民币一瓶的啤酒彻夜狂欢，庆祝自己又度过了一周，庆祝自己活在天宇之下。
　　 外来人本来就聪明，并且踏实能干；而本地人普遍受教育水平不高，黑人本来就不算聪明，再加上好吃懒做，低水平的狡诈，如何能赢得更好的明天？
　　 而负责从宏观上推动这个国家的政府，在这方面几乎没有什么作为，没有官员组织人力物力去农耕田排雷；没有官员去兴修水利、整饬沟渠。那些人只盯住能直接产生效益，或者很快就能产生效益的项目，对于长远项目，国家未来规划，政府尽量装作看不见。
　　 小李感慨说，中国曾经犯下片面追求GDP的错误，但是如果没有这样一个阶段，那些侃侃而谈，提出各种各样批评意见的人，也许到现在还在为温饱问题发愁，连张开嘴巴批评的力气都没有。当然，当社会向前发展了，还抱着老黄历不放，那也是不对的，历史告诉我们，这种保守主义的错误，危险性反而更大。
　　 安哥拉，这是一个需要像圣徒保罗那样的人才能动员起来的国家。然而“肉食者鄙”，那些身居高位的社会精英当中，找不到一个可以让国民信服，并且能汇聚国民目光的人。于是某些人越是高声呼喊，人民就越是怀疑。这是一个需要强有力领袖的国家，哪怕他像秦始皇一样冷酷，然后以此建立起严密的行政体制来执行国家意志。然而，这里并没有出现强有力的领导力量，而社会精英聚集在一起之后，也只是一个松散机构，除了私利，没有什么高尚的因素在起作用，外溢出来以后，更变得市侩、庸俗。这里需要有一个为民众谋福利，使国人迅速富起来的领导机构。然而，这里更多的是官僚，而且从部长到普通职员，互相隔门窥视，相互离心离德，大家想的是如何创造机会腐败，从而使这个国家从上到下都笼罩在阴霾当中。
　　 也许在好多人的内心深处，天神才有责任眷顾子民，其他人并不需要承担这么神圣的责任。
　　 从很早以前开始，非洲就不是非洲人的非洲，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听了小李的描述之后，我只是在想，与刚刚结束内战的时期相比，今天的安哥拉，是有所改善？还是变得更加糟糕？
　　 一些人发财的机会，是整个社会的伤口，我觉得这才是安哥拉最悲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