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黄河边上，与母亲河之间只隔着一堤一壕。堤，当然是世人皆知的黄河大堤了；而壕，则是当年修筑黄河大堤，取土，而挖出的一条宽约百米的沟堑。沟堑追随着黄河大堤一路蜿蜒，我们那里的人都叫它堤壕。堤壕里盛产芦苇。每年一开春，满壕沟的芦苇就钻出细嫩的小芽；待到夏日来临，满壕沟的芦苇就碧绿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经风一吹，层层苇浪跌荡起伏，更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穿行其间，追风逐浪，真真一派美丽的壮观景象。
　　 小时候家里穷，家里的餐桌上，一年到头都难得见到半点肉腥儿，然而因了这片芦苇荡，我家的餐桌上就有了相当的改观。
　　 有水就有鱼。不瞒大家说，小时候的我，那真是一个捕鱼天才。每年汛期一到，黄河里河水暴涨，当地主管部门便会开启黄河大堤上的泄洪闸开闸泄洪，当滚滚洪流穿过泄洪闸注进堤壕的那一刻，也就裹挟着带来了丰富的鱼儿。然而终因水势太大，不敢轻易下水，每当这样的一个时候，我就找来一些稀布、细木棍，还有细麻绳，用它们做起一架架小搬筝。每架小搬筝用一块稀布和四根细木棍组成。我先用细麻绳将四根木棍的一端拴在一起，另一端的四个头则分别朝不同的方位奓开，然后再将奓开的四个头分别与稀布的四个角捆绑在一起，一架小搬筝便就做成了。
　　 我将做好的小搬筝依次放进堤壕边的浅水里，每隔一段时间，就用一根细竹竿把它们从水中挑起来，就在小搬筝离开水面的那一刻，你就会看到一些小鱼小虾在稀布上跳跃了。为了引诱更多的小鱼小虾“上钩”，有时我还会往小搬筝里放进一些混合了胶泥的麦麸。用胶泥，是因为胶泥在水流中不容易被冲散；麦麸粘连在胶泥上，便不会随波逐流。
　　 每每，母亲都会用我捕捉来的小鱼小虾做面辣子吃。面辣子的做法很简单。我看见母亲都是先将葱、姜、油、盐、辣椒粉、小鱼虾、面粉，一股脑地放在一个洋瓷碗里，再加水将它们搅拌成糊糊状，然后就放进锅里蒸，约摸一刻钟到二十分钟的样子，一碗香喷喷的面辣子便就做成了。因为我捕捉到的小鱼小虾比较多，有时母亲还会把它们晾晒成鱼干虾干，以备冬天食用。岂不知用鱼干虾干做成的面辣子，吃起来更筋道更有味道呢。
　　 汛期的日子固然美好，然而我却更向往暮秋时节的涸水季。涸水季一到，一些没有游走的鱼儿虾儿，便会随着堤壕里河水的萎缩，聚集在一个个小水洼里，只要你第一时间找到这些小水洼，那些搁浅的鱼儿虾儿便就“束手就擒”了。有时只在一个小水洼里，我就能捡捉到二、三十斤重的鱼儿，其中不乏有鲫鱼、鲶鱼、乌鱼、面条鱼，如果运气好，我甚至都能捡捉到好几斤重的黄河鲤鱼。
　　 又是一个涸水季。一天，我正在堤壕边上玩耍，忽然看见一只水鸟嘴里衔着一条鱼儿，在距离我不远处的芦苇荡里飞了起来。我简直高兴坏了。因为经验告诉我，凡是有水鸟飞起的地方，一般都会有一处小水洼。我急忙忙转身跑回家，拎出一只大水桶，循着水鸟飞起的方向，一头就扎进了芦苇荡里。
　　  然而芦苇荡毕竟是太大了，我一只手拎着水桶，另一只手不停地扒拉着眼前的芦苇，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很久，也没能找到一处小水洼。就在我心灰意冷准备往回返的时候，不料想一个奇怪的声音竟然从芦苇荡的深处传了过来。不瞒大家说，我那时虽然年纪小，胆子却大的出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那声音非但没有把我吓走，相反却让我从心底里升起了一股一探究竟的热望。
　　 我屏住呼吸，循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一路前行，差不多又往前走了几十步，透过层层芦苇，我竟然发现在距离我不远的河床上横七竖八地倒下了一大片芦苇，就在那片倒下的芦苇上面，拴柱叔正在虎子娘的身上趴着，他们两个人都光着屁股，衣服、鞋子散落了一地。虎子娘是我家邻居傻二的老婆，傻二傻，她和傻二生下的虎子也傻。而拴柱叔，则是一个老光棍，老早就没有了爹娘，虽然长得一表人才，但家里穷的叮当响，已经三十几岁的年纪，还一直没能娶上老婆。
　　 见拴柱叔在虎子娘的身上趴着，我惊得都要呆住了，但却又不敢惊动他们。正待悄默声地转身离开，就看见虎子娘突然地挣扎着坐起身来，然后一把搂住了拴柱叔的脖子，呜呜呜地哭开了。
　　  “柱子哥，你说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呢？”。
　　  “虎子娘，要不咱们就一起走吧？！”拴柱叔给虎子娘擦试着眼泪。
　　  “走？往哪儿走啊？我要是跟你走了，不光傻二家的人饶不了我，就是我爹我娘也不会饶了我呀。”虎子娘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只哭的胸前的两个大白奶子一颤一颤……
　　 也就是从那往后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过拴柱叔和虎子娘走进那片芦苇荡。每当这样的一个时候，他们每个人的肩上都会扛着一把农具，有时拴柱叔在前虎子娘在后，有时虎子娘在前拴柱叔在后，给人的感觉，他们正在去坡里干活呢。
　　  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一天，我们一家人正围着饭桌吃夜饭，突然地就听见从隔壁的傻二家里传过来一阵吵嚷。
　　  “虎子奶奶，你们这样做，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人是在你们家里没的，你却到我们家里去找寻。”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再怎么说，虎子娘也是你们家的人，虎子娘不见了，我就得把虎子姑姑接回来。”说话的是虎子奶奶。虎子奶奶是个大嗓门，她可是我们村子里出了名的老泼妇。
　　 听见吵嚷，我爹我娘急忙放下手中的碗筷走了过去。接下来便就知道，原来虎子娘几天前就已经不见了，只因大家都忙于手中的活计，也就没怎么太在意。虎子娘不见了以后，虎子奶奶便到虎子姥姥家去找寻，人没找寻到，虎子奶奶就把虎子姑姑给带了回来。
　　 噢，对了，虎子娘和虎子姑姑是换亲。小时候，我们那个地方实在太穷，又是出了名的黄泛区，一般的人家，男娃儿长大了，要想讨个老婆，那简直比登天还难。虎子爹傻二傻，娶不上老婆，虎子奶奶就用虎子姑姑给他换。换就换吧，可是谁也搞不明白虎子奶奶到底坏了哪根筋，她不像别的人家那样推磨似的“三家转”，而是别出心裁，来了个一对一的两家换。
　　 为此，可引来了不少非议。
　　 记得有一次，我们一帮小朋友正在村口处玩耍，就听见大人们又议论起了这件事。正议论着，就听见结巴嘴刘有财突然地就骂了一句：“换…换，还换他娘里个逼啊，麻麻烦烦的，干…干脆就自…自家人睡自家人得了。”
　　 当然了，虎子奶奶可没有听到过这种风凉话，她非但不认为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好，相反为自己的别出心裁，还很是洋洋自得。她说只有这样做，才能更有效地牵制住对方。
　　 这不，虎子娘不见了以后，虎子奶奶首当其冲就把虎子姑姑给接了回来。
　　  自从虎子娘不见了以后，拴柱叔就到镇子上一家工厂里做零工了。
　　 一开始，我还疑心虎子娘的失踪跟拴柱叔有关，但见拴柱叔每天骑着他那辆前后轮子都没有了盖瓦的破金鹿自行车进进出出，我也就没有任何怀疑的理由了。不过，自从拴柱叔到镇子上做零工，他的话明显地就比先前多了起来，他逢人就说自己的工作是一个远房亲戚给他在镇子上找下的，不光老远地就和人家打招呼，有时还会停下车来硬往人家手里塞纸烟，直招惹的大家都说狗日的拴柱真是混好了。每当这样的一个时候，拴柱叔什么也不说，只是咧着一张大嘴，揉搓着两只手，冲着人家憨憨地笑。
　　  接下来没多久，媒婆二拐娘就出面给拴柱叔介绍了一个对象。女方是二拐娘的娘家侄女。二拐娘的娘家侄女虽然瘸着一条腿，但对于拴柱叔来说，却也是天大的恩赐了。只是令所有人万万没有料到的，拴柱叔居然将二拐娘给他张罗的这门亲事一口回绝了。
　　  结巴嘴刘有财又憋不住了。一天，刘有财正扛着一把锄头到坡里干活，迎头刚好撞见拴柱叔又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到镇子上去上班，当了那么多人的面，刘有财就骂上了：“柱…柱子，看…看把你个狗日的能…能的，人家二…二拐娘给…给你介绍个对…对象，你还不…不愿意，当…当了个破…破工人，就…就不知道自己姓…姓啥了？”
　　  刘有财这样地骂拴柱叔，拴柱叔也不恼，他只是冲着刘有财嘿嘿一乐，回说道：“有财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别人不知道我过的啥日子，难道你还不知道么？你说人家姑娘真要是跟了我，还不得让人家跟着我受一辈子苦啊。”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间又到了芦絮飘飞的季节。一天清晨，我正赖在被窝里睡懒觉，突然就听见有人敲我们家的大门。我听见我娘一边大声地问着：“谁呀？”一边急忙忙朝大门的方向走。随着“吱牛”一声大门响，紧接着我就听见拴柱叔惊奇着对我娘说：“嫂子，快看看，快看看，你说我这一大清早的正赶着到镇子上去上班，刚走到村头的堤壕边上，就听见从芦苇丛里传过来几声啼哭，我支起车子走过去一瞧，你猜怎么着？我竟然在芦苇丛里捡到了一个孩子。”
　　 拴柱叔捡到的是一个女婴，小模样儿煞是漂亮，曾经不少人提出来抱养，都被拴柱叔一口回绝了。拴柱叔说：“这怎么可能呢？能捡到这么个闺女，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哩。我一个光棍家，又没有后，将来我还指望她给我养老送终呢。”
　　  没过多久，拴柱叔就把捡来的孩子抱到了教书先生刘知书那里，求刘知书给孩子起个好名字。刘知书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摇头晃脑了好半天，末了说：“孩子是在堤壕边捡到的，又是在芦絮飘飞的季节，就给她取名叫芦花吧。”
　　 之后不久，大概又过了一个多月，就在大家差不多将虎子娘忘记的时候，虎子娘又变戏法似地出现在了我们村子村口的村道上。
　　 虎子娘的失踪，虽说让虎子奶奶恨的牙根直痒痒，然而虎子娘的突然归来，又让她一下子忘掉了过去。只是如此，却又难为了虎子姑姑，自从从婆婆家回来以后，虎子姑姑确实高兴过好一阵子，因为她和她的嫂子虎子娘一样，一点都不中意父母给换下的男人，她哥哥傻，她的男人也不健全，她的男人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左一拐右一拐，生活都难以自理，更别提下地干活了。只是随着虎子娘的回归，虎子姑姑却又不得不哭着回到婆婆家去了。
　　 自从捡拾了芦花，拴柱叔就再也没有到镇子上去上班，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着芦花，每天都笑的合不拢嘴，逢人就说：“能捡到这么个闺女，真是我的福气哩，每天照应着她，比我每天出去挣二百块大洋还高兴哩。”每每遇到不懂的问题呢，他就会跑过来问我娘，然而更多时候，却是去了虎子家。
　　 虎子娘好像也很喜欢芦花。有一次，我就亲眼看见虎子娘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在小芦花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亲着亲着，居然还抹起了眼泪。
　　  渐渐地，小芦花越长越大。
　　 后来，我就离开家乡到外地上学了。
　　 再后来，我就进城参加了工作。
　　 一年夏天，我从城里回老家探亲，刚刚走下黄河大堤，就听见女儿大声喊嚷：“爸爸，爸爸，快看，沙滩，沙滩。”我抬起头来，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曾经的堤壕里，不知什么时候铺满了整河床的河沙，再不见昔日的芦苇荡，远远地望过去，可不就是一片大沙滩么。
　　 那天晚饭后，我和我娘在庭院里纳凉，闲聊时就聊起了芦苇荡。原来，当地主管部门为了清理河道，就将淤积在黄河河道里的泥沙，利用虹吸原理转运到堤壕这边来了。听着我娘的讲述，我心里不由得一阵惋惜，不止因为对昔日芦苇荡的眷恋，更因为沙丘已经给村人带来了袭扰，微风过处，黄沙漫天，直将整个村子都罩在了一层沙尘里。
　　  聊过沙丘，我娘又和我聊到了虎子一家。聊着聊着，我娘突然地就抹起了眼泪。我娘说，去年汛期虎子到河里摸鱼，因为水势太大，掉河里淹死了；虎子爹傻二呢，一天到镇子上赶集，可能是迷了路，就再也没有走回来。见我一直静默着不肯说话，我娘似乎看出了我的难过，只过了一小会，就听见她又夸赞起了虎子娘。我娘说：“还真没看出来，虎子娘还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哩，虽然儿子没了，男人又走丢了，却始终没有动一点走嘴（指改嫁）的念想。”
　　 再过一年，我就听到了芦花考上了大学的消息。
　　  又过了几年，我娘从乡下到城里来，她高兴地告诉我说，芦花大学毕业后也到城市里去工作了，芦花进城以后呢，就把她爹拴柱叔也接到她工作的城市里去了。再聊到虎子娘，我娘就流着眼泪告诉我说，自从虎子爷爷和虎子奶奶都走了（指过世）以后，虎子娘就离开了我们的村子，至于去了哪里，没有人能说的清楚。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我不仅梦见了昔日的芦苇荡，而且还梦见了拴柱叔、芦花，还有虎子娘，他们正手牵着手走在芦花工作的那座城市的街道上，脸上呢，都洋溢着幸福的甜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