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丁香花开】评《孔老二罪恶的一生》(作品赏析)
(一)
我问小郭,曾子曰:吾日三省乎吾身!那你每天反省几回?
小郭说,老子我天天扛水泥,从早晨七点扛到晚上八点,回到家累得跟狗一样,脚丫子不洗就睡觉,你说我一天反省几回?而且我就是天天扛水泥,该反省啥?要反省啥?
酒桌上,性格闲散的老马引用了孔子的话:不义而富贵,于我如浮云。旁边老张暗地里皱眉,他是通过给某人洗脚当上科长的,老马这句话是不是有暗指啊?从那以后,老张尽量给老马小鞋穿,成了一辈子的仇敌。
圣人的话是不会错的,可是对小郭、对老张却不管用。原来,“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用来责备君子的。当你行“君子之道”的时候,儒家的道理就是至理名言,如果你没有做君子的准备,它们就只是镇纸下的格言,要是说给撒泼的刁妇,舞枪的丘八,猖狂的小人,那就成“迂腐”了。
在孔子心中,有一个以周公的周礼为基础的理想国,是“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完美社会。而管理这个完美社会的是“神之听之,终和且平”、“君子万年,福禄宜之”的君子,而要成长为合格的“君子”,就要从修身齐家开始,然后才能治国平天下。
与君子相对的就是小人,小人包括两类人,一类是“巧言令色鲜矣仁、心中长戚戚”的小人,一类是单纯“劳力者”的小人。因为世界是五彩缤纷的,所以,各式各样的小人也是不可或缺的。但是,只要“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这个社会就已经很好了。
然而现实与理想的差距是巨大的,小人不见得怎么失势,君子未必能施展多少拳脚,于是,孔子编著了《春秋》。编著《春秋》,就是因为“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由此可见,孔子虽然周游列国失败,虽然推广王道失败,然而他的向往,他的追求并没有衰退,直到衰老,还因为“久不梦周公”而难过,由此可以想见圣人的用心了。
然而,离开圣人的年代越久远,人们就越偏离他的初衷。没什么原因,圣人追求的太崇高,人们不能长久追随,于是,需要把它世俗化、生活化。最早改变圣人教义的是孟轲,亚圣不再是温良恭俭让的长者形象,而是换成随时准备跟别人伸胳膊撸袖子的斗士,几乎每一次跟人对话都带着火药味。他在《公孙丑下》中说:“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你看,亚圣连孔夫子大同世界里的“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的仁爱,都暗暗换成了战争的利器。
不过,孟子虽然有些“武”,虽然有些“急躁”,但总体来说还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而且他扩大了“儒”的应用范围,使“儒者”不再局限于治理平世,在乱世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可是到了宋朝的朱熹,圣人的通达、自然,变成了“存天理,灭人欲。”夫子提倡的“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慎静尚宽,底厉廉隅,强毅以与人,博学以知服。”的独立精神,到此已经沦陷为谄媚权势的遮羞布。而等到明清时代用八股文肢解经义,“圣人”已经被蒙上脸、裹上尸布,变成动不得手脚的“尸祝”了。
这时候的圣人虽然面目全非,但他还是幸运的,因为他的体面还在,皇帝对他的封崇不断,文人学士见了文庙要上柱香,连村民野老也不敢轻易亵渎怠慢。虽然当初养护崇高的初衷没有几个人能理解,虽然儒者的形象越来越不受待见,斯文一脉总还没有断绝。还有人在写《五人墓碑记》,还有史可法、徐文长;在爱新觉罗氏统治中国的时候,还有明清遗老,还有顾炎武、大铁椎。在后来人看来,或许他们已经偏颇,可是在他们身上,崇高的根苗还能看见。
圣人要哭的时候在后面,在火红年代,他被人脱掉内裤赶出庙宇,与牛鬼蛇神滚在一起,中国流传几千年的斯文,就这样被拦腰斩去,那些人性的高尚被践踏的一文不值。以至于火红年代之后,已经很少人愿意再深究那些往事,很多人只是为了名声,为了噱头,为了金钱,去重拾孔门的学问,那么这样解读出来的学问,怎么能避免市侩,避免铜臭,避免庸俗?当年圣人一心想养护的崇高,又该在哪里存放?
1968年,在武宣县武宣中学,出现了大批学生批斗完教师、校长之后,在校园内就地架起简易炉灶,将他们剖腹脔割、煮熟分食的惨剧。其中(老师)吴树芳在批斗中被打死后,肝被烘烤药用。
2010年,山东省阳谷县、临清县和安徽的黄山市争抢《水浒传》中大流氓、大恶霸西门庆故里。
几天前,我看见在公交车上,一位母亲给人让座,七八岁左右的儿子一再阻止。后来母亲让座成功,儿子怒气难平,小心好人没好报!
也许你不能责备这个孩子的荒唐,因为他没见过崇高的样子。他已经把我们这个国家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明当成笑话看待了,更不知道我们这个国家其实不是一直是这样的:在先秦文化中,贵族的正式名字就叫君子。然后慢慢的,不再局限于那些骑马坐轿的人。生而神明的黄帝,开拓创新的虞舜,三国家门不入的大禹,还有行吟在江畔的屈原,隐居在南山下的陶潜,以社稷为己任,一生不肯屈诘的韩昌黎,风流潇洒,才气横溢的苏轼。汉朝抗击匈奴的名将李广,宁死不愿去见廷狱,宰相、托孤大臣萧望之,听说要到大庭广众之下去为自己申辩,立刻自刎身亡。
这个孩子不知道,这些人才像君子一样的活着……也许,即使他听说过,也要嗤之以鼻,因为说给他听的高尚,都被践踏的体无完肤。只能以无厘头式的面目出现,甚至还不如无厘头。
我在想,一个民族急着摒弃崇高,它的精神归宿会在哪里?而失去信仰的十几亿人口处于盲目流动状态,又该是多么可怕的景象?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国家的未来从哪里成长?从哪里可持续发展?
什么是圣人?按照汉语词典的说法,所谓“圣”,就是德高望重、有大智、已达到人类最高最完美境界的人。这种解释明显是中国式的,因为只有中国人才知道什么叫“已达到人类最高最完美境界”——完美的标准是什么,谁制定的标准?谁来衡量?谁来评价,所有这些问题没有答案。所以,圣人也就成了可以拿捏的物件——当世俗需要儒教的时候,孔子就是圣人,当不需要的时候,孔子就是臭老九,是没落奴隶主的代言人。
(二)
有一个年代,疯子式的小人特别猖狂,他们把崇高当成狗屎踩在脚下,并且誓言要让崇高永世不得翻身。在那时候,君子偃旗息鼓,要么独善其身,要么装聋作哑,要么混入了这股浊流,甚至当了吹鼓手。《孔老二罪恶的一生》就是很好的鼓吹手,曾经风靡一时,得到无数人的追捧。而且现在,又有人翻出来重新跪读,而且大有“以身相许”的架势。
要是有人说,岳飞这个人,早婚、不计划生育、不注意团结领导,活该被砍头,历史老师肯定要跳着脚骂人,你这个兔崽子,放着人家抗金的英雄事迹不提,名将忠臣的民族气节不提,只盯着那点破事(在当时,早婚不违反国家法规,反而是受到鼓励的事情),而且连含冤去世都要泼一盆脏水,到底还是不是人?要是有人说,屈原就是个官迷,当不了官就自杀了,而且有同性恋的嫌疑……那么后世的贾谊、李白、苏东坡,只怕啥话不说就得跟着跳进汨罗江。《离骚》清绝的文笔、雄奇的想象,人类文学史上还没有人能超越,为什么那么大的成绩,就堵不住那些人的破嘴?
然而,《孔老二罪恶的一生》就是有人按这种强调评价孔子的,只是文章写得一板一眼,黑白颠倒得理直气壮而已。书中对孔子取得的成就视而不见,对他伟大的操守避而不谈,只是一味地泼污水、倒粪便。坚韧执著被说成是投机钻营,希求完美说成是矫揉造作,开创平民教育的先河,却被认为是奴隶主的代言人……
美国诗人、哲学家爱默生认为“孔子是全世界各民族的光荣”;1988年,75位诺贝尔奖的获得者在巴黎发表联合宣言,呼吁全世界“21世纪人类要生存,就必须回到2500年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而孔子自己的族人,却恨不得把他踩翻在地。
在思想领域看法有分歧,对事物的评价有差别,这是很正常的事,对儒学的争论,几千年来声音不断,“五四”以来的新文化运动,主要矛头就是“孔家店”,可都是主义之争,文明之争。可是我们什么时候堕落到进行无耻、无聊的人身攻击上去了?
圣人沦落,意味着什么?我觉得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整个社会对崇高情节的缺失。
在过去的阶级社会,有天生的皇亲贵胄,世袭的王侯子爵,这些人备受上天恩宠,可他们并没有安享荣华富贵,却四处作福作威:枉法的严嵩,徇私的和珅,放浪的高衙内、狗仗人势的霍家奴,加上各种小说、故事的穿凿附会,让这个阶层备受诟病;再对比那些生来为奴为婢,甚至需要卖儿卖女,易子而食的草民,更能让人觉得“贵族”们的可恨!于是他们四处寻找曾经的贵族,批斗已经没有土地的地主,还打倒了无数革命先驱,凌辱师长、亵渎权威。当那些“社会精英”被困在猪圈、牢笼,当他们为生存挣扎、犹豫的时候,这些普通人发现,那些昔日离自己非常遥远,在心目中非常神秘的“大人物”原来和自己一样,也是一日三餐,也是吃喝拉撒睡,遭毒打的时候也会浑身抽搐。从那以后,这些人从骨子里什么也不相信了。因为所有美好的东西他们都践踏过了,美德成为谎言,所有为尊严固守的荣誉都变得可笑。
考察中国历史,也许从夏启把帝位的禅让制改为世袭制,晚年又荒淫过度而死,就把圣人心中的贵族和君子剥离开了。翻开历史篇章,可以推想出孔子的“大同世界”并没有在人类的世界出现过,也许,他构架的“完美世界”本来就是存放人类灵魂的地方,而不是安放肉滞骨沉的身体的地方。也许,圣人要教导的本来就是“君子”,因为他觉得,只要君子多了,小人自然就没有多少用武之地,可是想不到,这却成为圣人最大的把柄,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一再攻击。
《孔老二罪恶的一生》满足了一些人心理需求,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功,让“火红年代”期间某些人找到扬眉吐气的证据,让那些中国几千年来认为天经地义的道理变得一钱不值。
……
我想,对于生活在日渐富裕的国家里,仅仅是衣食住行是不够的;在侃侃而谈那些必然性的时候,还需要有所期盼,不然,我们的心灵在哪里栖息?
今天早上看到一则娱乐新闻,说歌剧《暗恋桃花源》演出取得很大的成功,获得了观众的热烈好评。孔子曰:广博易良,乐教也。我想,离开火红年代四十年了,那被腰斩的敬慕崇高的根苗,终于又渐渐发芽。
凤凰是经过涅槃之后,才变得更美丽,希望孔子期盼千年的崇高,随着中华民族的重生,也获得新的意义。
(三)
君子从哪里来?
我想,按照圣人的思路,无非是两个途径,一个是从职位上而来,一部分从心灵的修养而来。君子不重则不威,便是职务上来的君子。也许从周公制定礼仪开始,中国就走向了政治社会,从那时起,政治地位便开始成为大多数人追逐的目标。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这句话是说,一个人学习了知识,而没想着去做官,这是很难得的。从这句话就可以看出当初社会的风气,而孔夫子本身更有凄惶周游列国的经历。
而一旦走上这个岗位,就要求你是个君子,至少是个“表面堂皇”的君子。因为“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特别是在一些严肃的场合,例如接待宾客,召开会议,你却在那里坐没有坐相,站没有站相,大抠脚丫子,使劲挖鼻孔,只会成为“望之不似人君,就之不知所谓!”的笑柄。
这种做君子要求,是外来力量强加给的,于是有些人虽然在这个位置上,也不过是拿样而已。特别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形真是败坏的无以复加,圣人倘若重生,大概连列国也不用周游了。
然而,就算是皮毛,作用仍然不可小觑。发出“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这样感慨的刘邦,就是第一次享受到礼仪的作用,便飘飘然不亦乐乎。这样的君子基本上以同样的面孔出现,就是既亲切又麻木;既庄严又僵化;既堂皇又空洞;既必须又可笑。
另一类是心灵的君子,这些人通过提升自身修养变得情操高尚、目光睿智、雍容典雅。而中华民族礼仪之邦的名声,就是这些人挣下的,如果没有他们,中国也就没有资格称为文明古国,只是僵老的帝国而已。
他们书写了中华民族斑斓的文明史,书打动人心的诗篇、文章,他们把友情诠释得淋漓尽致,把爱情演绎的缠绵悱恻,把勇武展现的惊天动地,把坚贞书写的慷慨激昂,把智慧表现的有若天成。
他们是我们中间的英雄,时代的宠儿,中华的脊梁。他们写出了人性的崇高,他们是我们民族的希望。只可惜,他们中间的很多人都受到了历代统治者的无情的打击,统治者们只要求树立生活在他们时代之前的君子,而不愿看到自己身边出现过多的君子,因为君子多了,他们的愚蠢政策或者残暴政策就会受到阻挠,君子多了,社会就“不安定”了。
历朝历代的打击,让我们这个社会已经失去的太多了。甚至窘迫到一些自己的道理,需要别的国家的人来认可、证实才会通行。
在新加坡,我看见我们的同胞不知道怎么排队上飞机,非要独立出来硬往里闯,结果受到处罚;在法国,我们的人把钱摔到侍者的脸上,非要人家给他捡垃圾,结果受到人家的嘲笑。现在,无论谁再提礼仪之邦四个字,连我们自己都觉得不像是恭维,而像是侮辱……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现在社会这么浮躁,还有几个人对自己的品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那么,失去了如琢如磨精神的我们,人性的崇高又从哪里诞生?
这几年国学的复兴,其实也是几千年来中华文明的复兴,君子操守的复兴。愿中华民族文明之花盛开得越来越美丽,越来越灿烂;愿中华民族傲然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明天会更好。
其实,现在网上恶俗、恶搞孔子的文章非常多,《孔老二罪恶的一生》也许并不是最丑陋的一篇,然而,之所以把它单独取出来,是因为它的作者是巴金,我觉得他作为一个了不起的文人,应该有自己的思考,自己的见识,而不应该把才华用在攻讦崇高上。这样做,也是与孔子责备“君子”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