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二道村距离我的管护站有七八里路的样子吧，步行半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达。村庄不大，村民的房舍依山谷走向排列，自然而有序。耕地一块块均匀分布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村笼罩在一片宁静祥和之中。
　　 追溯小村的建村史，大约是从三四十年代初就有人在这里居住，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让这里的人口达到了鼎盛，村民多为山东籍，而且大部分都是一个地方走出来的。我的家乡三道湾以及周边的村落，都有着大致相同的建村史，基本都是这个时间点，从内地迁徙到此。小村近些年在慢慢走向衰落，大多数人口都搬迁出去，主要原因是这里的偏僻，在制约着村民的生活。
　　 我调到管护站上班时，这里的人口已然只有两三人，最后到只剩下一位老人在那里独守。因为工作的关系，让我对这个小村庄多了几分关注，去山里巡护的脚步也不知不觉有了方向。尽管山路崎岖，还是牵引着我，一步步走进村庄，走近那位独居的老人。
　　 老人平时就喜欢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总是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板凳上，身后的那间茅草屋苍暗得很，屋顶的苫草已经生出许多青苔，有些青草在上面萌生着，并且十分茂盛。我每一次来，走到门口，都会放慢脚步。老人无声地望着我，眼神浑浊，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我的到来，他大概把我视为周边景物，大体就是一棵会移动的树而已。一天天看不见一个人，他的木然感受让我有些心动，这天又一次路过，我就转变了想法，没有得到他的允许，鼓足勇气径直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他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他很自然地看着我，好像已经默许了。他的脸上布满了黑斑，额头上的一条条皱纹细而密。他天天都面对着无限浩渺的空寂，此时与我无语面对，却让人觉得有一份自信在里面，让他很充实地坐在那里。
　　 我去屋前也找来一只板凳，坐在他的身边。他无意关注我，只是久久地凝望着不远处的山坡。那上面似有吸引人的风景，让他看不够。我们缄口不言，宁静也就慢慢席卷而来，把我们紧紧包裹起来。栅栏上已然爬满了拉拉秧子，无数的秧头在窥视着院子里的空地，有的已经顺着空隙爬进来，像一条条绿色的小蛇。
　　 我耐不住寂寞，先打破了宁静。“您一个人不寂寞吗？”
　　 他看看我，又把头望向山坡。“那里还有一位呢。”
　　 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山坡上是一片柞树林，此时绿叶葳蕤，窸窸窣窣，更有鸟鸣啾啾，平添了许多的灵动。我不知道他说的那一位在哪里，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嗓门一下子提高了，他来了兴致。
　　 “石猴在那里啊！”他说话间，眼神突然冒出许多光来，让他猛地增添了许多的神采。石猴？我早就知道这座山里有一个石猴，却不知道在这里。我忙站起身，走到门外，目光去林中搜寻着。果然在山坡的树荫之中，有一块高耸的峭石伫立着，旁边还有一处山崖，衬托着峭石，显得它异常突兀起来。
　　 离得远，还看不清是一只猴子呢。确定了这只石猴的方位，让我觉得很自慰，很早就听说这里有块石头很像猴子，却不知在这里。我想回头去看老人，却发觉他已经站在我的身后，脸上绽满了笑容。
　　 “你看不出吗？那是妈妈在搂着一个孩子呢。”
　　 我瞪大眼睛也看不出他所说的形态啊！那块石头在他的眼里竟然是千变万化的，那里面所隐藏的那个形体，却是我的目光所不能审视的。他对这块石头太熟悉了，抬眼一看就能看清那只猴子的喜怒哀乐，他每天面对的这个若隐若现的影像，与它有着深切的沟通。他们之间有一条纽带，在相互连接着，我看不懂老人的心，就如同看不清那块石头竟然是一只猴子一样。
　　
　　 二
　　 老人已经八十多岁了，他在十几岁的时候来到了这里，已经快七十年了。那时候，这里的土地还没有那么多，每天最大的任务就是去山坡上开荒。春天的土地上，种植的庄稼是玉米和大豆。而到了夏天时，开垦出的土地没有什么可种的，只能种上萝卜了。
　　 刚开垦的土地种上萝卜，啊！秋天来临，一地犹如胖孩子一样的萝卜让人欣喜万分啊！这东西当成粮食也不错的，切条晒成干，掺在米里，焖出的萝卜饭，有一股清香味。
　　 我想听有关石猴的事情，他却拐到了萝卜上，感觉他思维跳跃的够快，像一只小牛犊在山野间欢快地跳跃着。
　　 萝卜多了，心里有了依靠，就不怕粮食少了。粮食不够是因为交了公粮，支援国家建设。咱有了吃的，就不能忘记国家，要知道，国家也很难，养了那么一大家子人，都吃上饭，多不容易啊！那时候，老人交的公粮多，还戴上了大红花，受到了公社的表彰。
　　 那是他一生当中最光荣的时刻，他说到这里，不觉神采飞扬。那年他有了儿子，老婆是在收获萝卜时，生下了儿子。
　　 老人的儿子我认识，叫“萝生”，这个名字竟然是这个意思啊！他在三道湾居住，还开着一家汽车修理铺，干得风生水起的。萝生的眼睛不好，右眼睛有严重的伤害，好像是遭到了外界的重创，才留下不可逆的伤害。老人在说到他儿子萝生时，显得很冷漠，没有一点儿亲切感。
　　 他的眼睛坏了，是打石猴打的。他的话，让我很吃惊。不过，他面无表情的背后，其实有着无限的痛苦和悔恨，只是经过了多少年的岁月磨砺，依然还藏匿在心中，永远不能释怀。
　　 萝生在别处借了一枝猎枪，在练习枪法时，一时找不到可以瞄准的目标。山坡上的石猴，让他突发想象，就抬枪扣动了扳机。第一枪没有打中，第二枪打中了，石猴的头上冒出一股白烟。他打第三枪，却发生了问题，枪炸膛了，子弹壳后坐，坐到了脸上……
　　 萝生脸上的伤痕是如此得来，我才知道事情的原委。这些事情萝生是不会说的，那是他心中最大的痛啊！这样的话永远窝在心里，烂掉也不会说。只是这样的事情已经根植到他的生命之中，想摆脱也摆脱不掉。
　　 此时老人的毫无顾忌，让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我相信他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位雷厉风行的人，以至于到了人生的暮年，依旧闪现出绚丽的华彩。
　　
　　 三
　　 老人曾经是这个小村的村长。尽管他不愿意提及，我还是知道这件事。我听说过他在“破四旧”的时候，曾经拆除过一座庙。这座庙，名义上是一座庙，其实不过是佛龛一类的东西，不大的一座小建筑，里面供奉着土地公公的牌位而已。
　　 这座所谓的庙，纯粹是个人行为。在山东老家就有土地庙，香火很旺盛。这样的土地庙无非是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收，大家信奉的理由很简单。吃饱肚子是人生第一要素，扯别的都远了，也是最实际，最靠谱的。即使远行千里，到了陌生的土地上安家，脑子里还是这样的理念。是不是把土地公公也请来？来保佑我们在这里也风调雨顺，丰衣足食呢？
　　 小庙的建设不是难事，一家人干起来，就稳稳当当地建在山坡下。石猴就在山坡上，彼此没什么不妥，感觉很相融。小庙的建立在那个年代里，注定了自己的存在时间不会长久。那时候还是人民公社时期，“破四旧”之风方兴未艾，公社责令二道村必须做一件“破四旧”的事情，来回应上级下达的指示精神。村里有这方面的事情吗？思来想去只有小庙合适，于是，小庙的拆除势在必行。
　　 任务是完成了，可是拆庙这件事是冒犯神灵的，是会受到神灵的惩罚的。让人担心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样的担心也慢慢地淡化了。大概那神明还在千里之外的山东，没跟过来吧。再说，这么一个小小的庙，就如一个小小的分店，不一定被神明重视起来。
　　 发生了萝生猎枪炸膛的事情之后，人们似乎一下子明白了，真正的神在哪里了。砸了庙都没有遭到惩罚，打石猴却立竿见影，父子俩的命运如此迥异，不觉让人瞠目。之前有亵渎过石猴的人，心里真的害怕起来，可千万别来找我啊！自己心中忐忑，又怕别人看见，就趁着黑夜的掩护，去山坡下，摆上供果，燃起香火，祈愿石猴不要见怪，以后就是有天大的胆子都不敢冒犯。
　　 天亮了，祭祀过的现场让人看见，大家没有觉得奇怪，心里反而都对石猴多了几分敬畏。还没有村子的时候，人家就有了，而且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呢。石猴的存在与这片山峦叠嶂的群峰一样久远，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它容得下我们，我们为什么容不下它呢？
　　 神明这件事就是这样，你信，心里就有，你不信，心里就没有。大自然是最了不起的神明，你去破坏它，它的报复也是很厉害的。不要让它找上你，你是逃不掉的。大自然是与人类没有什么关系的，大自然不需要人类，而人类却离不开大自然。
　　 二道村回归自然了，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说，是一件好事。这片土地曾经以无限的宽厚，养育了极其困苦的人们。到人们觉得生活需要更进一步，把它遗弃时，大自然又无怨无悔地收回这片土地。
　　 老人此时的心境，我方才读懂。石猴和他的关系，也就显而易见了。他们都不寂寞，那一缕阳光透射而来的时候，我却见那石猴从光影之中走了出来，是那么的光彩照人。而此时却见老人一动不动，他目光僵直，面无表情，俨然变成一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