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母亲是一名裁缝，今年六十六岁了。夜晚明亮的灯光下，母亲的侧影印在窗上，坐在缝纫机前、戴上了老花镜的她动作虽然还算麻利，但却没有以前精准。她的背不像以前那样直了，微微向前弯曲，身子也不如以往强壮，瘦弱了不少。
　　 母亲刚嫁给父亲时，白天跟着父亲出工，到生产队的菜地里挣工分，晚上则在灯下纳鞋垫、缝衣服。等我和弟弟陆续来到这个世界后，母亲便感觉家用紧张了。她将目光转向了把自己带到城里来的兰姨。兰姨的丈夫是吃公家饭的人，自己又会做裁缝，所以家境比较宽裕，一直都在接济母亲。然而母亲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人嘛，都是有一张脸的。于是母亲提出，想跟兰姨学裁缝。兰姨说，可以，但你不识字，学起来费力哟。母亲说，不怕，我慢慢地来。于是，兰姨便收了她这个徒弟。
　　 每天母亲早早地来到兰姨的铺子，所有的杂活她都争着干。她虽然不识字，却学得快，不几天蹬机子就很熟练了。转线也快，就是将各种颜色的线从大线穗子上，转到一个个小线柱上，放到机头下面用。做好以上准备工作，就得练习砸直线和曲线了。她用熟面做的浆糊把几层布粘在一起，等干了以后，再用白粗布罩在外面，用事先准备好的纸鞋垫样，画上样子，一双鞋垫一会就砸好了。开始做衣服，都是兰姨把布料裁好，母亲再用机子砸上。后来，兰姨比照人的大小、男女做了几个纸样丢给她，母亲慢慢就学会自己裁了，虽然技艺不精，但家里人的衣服都可以做。
　　 后来兰姨借钱给她买了一台缝纫机，让她自己出去摆摊。于是，场坝百货大楼前就多出了一个摊位，每天伴随着母亲的笑声，缝纫机“嗒嗒嗒”欢快地响起来。从此，这台缝纫机便成了母亲的宝贝。
　　 做新衣前，母亲要给前来做衣的人量体。不识字的她拿着软尺，在他们肩、腰和臀部环绕一圈后，用自己能记住的符号记下尺数，那个符号简直就是天书，只有她能读懂。然后她用一米长的木尺和三角形的彩色划粉在布料上游走勾画，将标记好的布料裁剪成一片片布片。再将毛茸茸的边线绞过边后，布片就可以上缝纫机了。
　　 我刚上小学时，让母亲给我做沙包。母亲忙着给别人做衣服，就随便用缝纫机做了一个沙包，两块布缝在一起，里面放了玉米粒。去到学校，我的沙包里面是玉米粒，砸在手上很疼，同学们不敢接，不与我玩了。其它同学的沙包里面放的是小米，是用不同颜色的六块布做成的，好看，扔给同学接着也不疼。回家后我对着母亲又哭又叫，母亲赶紧给我赔不是，重新给我做了一个五颜六色的小米沙包，我才罢休。
　　 母亲做的衣服，不是最新款式也不够时尚，但还是有许多人来找她，因为她脾气好，收的钱也不多，总能提前取。她每天下午收摊后，还要到菜地里给父亲搭把手，将收割好的菜整理好挑到水塘边清洗，一直要到天黑才回家。每天都是弄晚饭吃后，才开始剪裁布料、挑脚边或熨烫衣服。
　　
　　 二
　　 2000年后的场坝街上，橱窗里早已陈列满了从世界各地飘来的时装，来找母亲做新衣服的人没有了。她只能接换拉链、剪裙边、砸袖套、砸鞋垫之类的小活。再后来，网络购物兴起，大家都在网店里选衣服，只需在手机上轻轻点击，心仪的衣服就能送到家门口。可是，网络购买的衣服，不如去实体店里试的合身，要么腰围大了，要么裙子长了。于是母亲的活计又多了起来。
　　 无论活多活少，母亲总会记着兰姨的好。有好吃的要给她端一碗去，有好用的物件要给她留一样。兰姨家每年过年的糯米甜酒、汤圆面、汤圆馅、腊肉、香肠都是她都全包。兰姨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孩，为了生儿子，又怕吃公家饭的丈夫被处理，于是躲到乡下生第四个孩子，谁知生下来还是女孩，直到生第五个孩子，终于是儿子。兰姨两次到乡下去生孩子时都是母亲陪着她，直到坐完月子后把孩子寄养在亲戚家，长到四五岁时才带回城里。
　　 在母亲陪着兰姨坐月子的那段时间，我和弟弟妹妹就成了野人，一个个头上都长满虱子，因为父亲只顾得上在菜地里忙，等母亲回来要挨个收拾好久。而轮到收拾我时，我总是很开心，不会像弟弟妹妹那样不耐烦。我渴望把头趴在母亲的膝盖上，任她给我在发间找虱子，任她用耳勺给我掏耳朵，因为母亲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让我着迷。母亲的小名就叫翠香，生下来被洗干净后的她全身带有一股淡淡的甜甜的香味，故得此名。母亲身上这股传奇的香味到现在都还若隐若现，早已成家的我无论是回去探望她时，还是她到我家小住，在夜里我都要与母亲同床而眠，就是被她身上的香味所吸引。
　　 三
　　 母亲五十五岁的那个秋天，我给她和父亲报了一个到北京的旅行团，她终于去到首都见到了电视里的天安门。由于工作忙，我没有陪着他们去，想着他们还不算老，手脚也还灵便，跟团走是没问题的。谁料去的时候没有问题，可玩回来时，北京的导游将他们带到机场就离开了。母亲不识字，小学毕业的父亲普通话都说不了几句。他们拿着机票跟着人流过安检后到登机口等，左等右等不见工作人员叫登机，原来是他们乘坐的那个航班改登机口了，工作人员在广播里广播时他们没听清楚，幸亏工作人员及时发现上前询问他们后，才领着去重新找登机口。回到家后，父亲责怪我说，以后让他去哪里都不去了，差点回不来。母亲则安慰我道：“别听你爹说的，他就是一个胆小鬼，没有你出钱，我们怎么可能去北京，还是第一次坐飞机呢！他不去我去，以后只要你们带我，哪儿我都去。”边说着，母亲掏出给我买的毛衣链给我戴上。
　　 母亲六十岁时，与我们一家三口去兰州旅游，从青海湖到嘉裕关，再到敦煌，一路玩得很开心。未料回来刚到我家，就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惊闻她参与的“来汇”（民间集资）出问题、牵头人自杀身亡的消息时傻眼了。这一下，辛辛苦苦蹬缝纫机积攒的十万元打水漂了。她想不通啊，牵头人就是在百货大楼前摆摊卖杂货的老姐妹，她们在一起摆摊可是几十年了，所才放心地将自己的钱拿去给她“来汇”。当时是想着“来汇”的利息比银行的高，等“结汇”时可以早点帮儿子把修房差的钱还上，谁知出了这个事。那几天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和妹妹轮流陪着她，劝她想开点。后来，她告诉我，让她难过的是那十万元里面也有弟弟和弟媳的两万元，所以她觉得对不住儿子和媳妇，她自己的七万元丢就丢了。
　　
　　 四
　　 2018年年末，母亲因胆结石引发胰腺炎住进了医院。胰腺炎控制住了医生便让她出院，说回家休养一段时间后再回医院做胆囊切除手术。三月开春时，母亲再次住进了医院。由于她前段时间饮食比较注意，所以入院时没有什么不适，观察了一天两夜便确定了胆囊切除手术在第三天早晨进行。那天早晨八点十分，母亲自己轻轻松松地走进了手术室。我与弟弟妹妹等在手术室门外，很担心。因为术前医生说她的年龄有点大了，还有术前检查心电图结果不是很好，颈动脉及左腋下动脉血液里有几处斑块（血栓），也就是动脉硬化，这些都是风险，特别怕在手术的过程中，血液里的斑块脱落引起大面积血栓。还有，如果采取腹腔镜手术的过程中发现胆囊被肝脏上的脂肪包裹不好摘除，那么就要开腹，她就会受很多罪。终于在十点时，医生走出手术室将从母亲身上切除下来的胆囊及石头给我们看，说一切顺利，过一会儿处理完手术创口，她就可以出来了，我们的心终于落下来。母亲被推出手术室后坚强地睁眼向我们轻声说，没事，她挺好的，别担心。回到病房，医生交待，在六小时内不能让她睡着，要不停地与她说话，我们便轮换着与她说话，问她伤口疼不疼，她说不是很疼，只是感觉很辣，像辣椒面撒在上面一样。又过了一两个小时，问她，她说最上面的伤口有点胀，但受得了，不用叫医生处理。直到六小时后才让她睡一会儿，但都不是很沉，最多半小时又叫醒她，晚上十一点输完液后，才让她休息，那一天真的是把她折腾够了。手术当天母亲就下床自己解小便，手术当天输完液她就下床在床边轻轻走动，太坚强了。医生护士都说这个老太太好厉害，比许多年轻小伙子都行，有比她年轻许多的患者做完手术后第二天才下得了床。第二天母亲排气后可以喝点水、喝点米汤了，精神也一点点更好了。第三天她可以吃点稀饭、香蕉了，还解了大便。第四天一早她便顺利出院了。休息一个月，闲不住的她便又上街摆摊了。
　　 弟弟在电器行卖家电、弟媳在超市卖酒，少有休息的时间。家里的两个孙子，大的已经读高二了，小的才读二年级，都是母亲和父亲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特别是母亲，除了摆摊，还要负责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搭手父亲的菜园子，父亲称她是这个家全能的“老英雄”。
　　 几十个春秋，几十年劳碌，母亲的头上多了数不清的白发。我和弟弟妹妹都说，别去摆摊了，在家好好休息。可她闲不住，缝纫机依然是她的宝贝。她每天拉开盖上花布的缝纫机，先要轻轻地擦拭、检查一遍，才开始工作。她定时给机子上油，机子外面随时都擦得锃光瓦亮，每天收摊后都用布盖好，担心弄脏了。缝纫机承载了她太多的幸福和回忆，是她辛劳了大半辈子的见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