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花。
　　 腊月二十八一大早儿，山妮便提着一件牛奶、一桶食用油，还有在集市上刚买的两条大鲢鱼往张三发家走去。张三发是村里分配给山妮的帮扶对象，年纪快六十了，以往身体没啥大毛病，就是前年走亲戚时出了车祸，腿骨折了，一年多干不了活。都说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偏偏这个节骨眼上他的老婆李桂芬又得了一场大病，一时间，让这个家雪上加霜，几亩地种得不像样子。他们有一个儿子，三十五六了，没个正经工作，也没个儿媳妇。
　　 张三发家被评为贫困户后，每年享受国家对贫困户的优惠政策不说，村里还给他们减免了许多费用。他老婆李桂芬住院，自己只花费了医药费的10%，按理说，国家政策这么好，张三发受了这么多益处，应该心存感谢才是。可他倒好，尝到了当贫困户的好处，竟不愿摘下这顶帽子了。
　　 这不，明明过小年的时候，已给他家送去了米、鸡、鸭、肉等一些过年物资，可他昨天又跑到村委会来闹，说什么家里缺这缺那，让他怎么过这个年？村书记黑着脸问山妮是怎么和扶贫户联系沟通的？要保证贫困户过好年是上面的政策，让她妥善处理。山妮心里尽管很委屈，可她还是陪着笑脸好话说尽，答应明天再给张三发送一些过年的吃食，才劝走了张三发。
　　 雪还在不停地下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像千万只白色的蝴蝶漫天飞舞着。小西北风一吹，跟刀子似的往衣服里面钻，雪底下贴着地面的那层都冻成了冰壳子，人踩在上面都得小心翼翼的。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雪花落在山妮的头发上，头发湿了，刘海一缕一缕的搭在额头。心里有事，她步子走得很急，哪知脚下一滑，跟着身子一趔趄，一屁股跌倒在雪地里。
　　 雪地硬硬的，一跤摔下去，山妮疼得“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想起早上走的时候，婆婆的冷嘲热讽，老公那拉长的脸，山妮心里憋闷得慌，眼泪不争气地簌簌滑落下来。
　　 你这个村干部当得有啥劲？没见过你这样的，尽拿家里的东西往外贴，咱家不过年啦？婆婆看着山妮提了一件牛奶，很不满地说。山妮没回话，默默地把牛奶放下，出了门。她前脚刚出门，老公便走过来，“哐”的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其实也怪不得婆婆和老公，她自己家的经济状况并不好，婆婆今年住了两次院，农村合作医疗报销了一部分，自己还花费了八九千元。老公这两年的买卖也不好，跑运输时还撞伤了人，赔了七八万，他们结婚没几年，手里头的一点积蓄全搭进去了，还找亲戚朋友借了三四万。
　　 谁晓得村委会的事情如此繁琐，婆婆妈妈鸡皮蒜皮的事儿数都数不过来。回想起两年以来工作中受的委屈，山妮更是悲从心来，任眼泪一串串地流淌。
　　
　　 二
　　 哭出来后，山妮的心里轻松多了。她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雪花，提起东西，继续向半山腰张三发家走去。走到张三发家，大门半闭着，一条黑狗摇头摆尾地从狗窝里跑出来，汪汪叫了几声，山妮喊了声黑子，狗不叫了，围着她的腿打转转。张叔在家吗？我是山妮，给你们送过年物资来了。山妮冲着院里喊着。
　　 堂屋门一响，张三发披着件儿破棉袄出来了。
　　 怎么这时候才起？别人家都在忙活年呢。进了屋，山妮放下东西问。
　　 起那么早干啥？天冷，起来还要费柴禾，张三发懒懒地说。
　　 住在山林子里还缺柴禾？山妮反问，刚入冬时就提醒张哥砍些柴禾，不够吗？
　　 他砍柴禾？砍檩条哩。张三发有些不满。
　　 砍檩条就是说睡懒觉，山妮懂。
　　 张哥，快起床咧。山妮儿朝着张四海的卧室喊。你不砍柴火，这大冷的天，烧啥哩？只听屋里窸窸窣窣响了一阵，张四海拉开房门走出来。广播里说，今年是个暖冬，谁晓得还会下雪？张四海懒懒散散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张哥，你学寒号鸟呢，明年开春后，赶紧到山上砍些柴禾预备着。
　　 张四海嗯了一声，又准备返回屋去。山妮叫住他，张哥，国家对贫困户脱贫的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张叔和婶的身体也好了，咱们争取明年一定脱贫，把这贫困户的帽子给摘了。
　　 那不行！张三发急急地说。山妮，自从你过小年的时候到咱家送过年物资，说要脱贫后，我这些日子都没睡个安稳觉，你把我这贫困户帽子摘了，我这一家咋活？国家的扶贫款没了，我咋办？张三发说完，呜呜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山妮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张叔，咱们村的李旺财、刘大云明年都摘贫困帽子了，就您一家不摘，这好意思吗？
　　 有啥不好意思的，我贫困我骄傲，国家政策好，又没让你们掏钱，你从中鼓捣个啥？张三发愤愤的。山妮忍住火，张叔，您想让张哥一辈子讨不上媳妇儿，您一辈子抱不上孙子？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一个贫困户？
　　 那你把我这贫困帽子摘了，国家的扶贫款一分没了，我儿子还拿什么讨媳妇儿啊？我不管，你是帮扶我的干部，我家的电费、水费你也得想办法给我报销。张三发说完，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水电费的缴费单。
　　 山妮无语，张叔，这个我说了不算，国家也没这项规定，现在国家的政策好，可不是说咱们什么都伸手向国家要，还是要自力更生。马上就过新年了，你们也操持起来吧，有什么事儿咱们年后解决。
　　 好，那咱们就过年了说。张三发狠狠地甩着话。
　　
　　 三
　　 雪下得更大了，漫山遍野一片雪白。
　　 从张三发家出来，山妮望着山脚下的村庄，一户户人家的红灯笼已挂起来了，在雪地里分外惹眼。过年了！自己家里还不知是啥样子呢？
　　 手机铃一响，村书记给山妮打电话询问情况。
　　 山妮把情况大致给村支书做了汇报。听了山妮的汇报，村书记说，辛苦了山妮，先回家好好过个年，其它的事情咱们年后再说。
　　 回到家已接近晌午了，婆婆正忙活着做饭。山妮拿了条围裙围上，妈，我来吧。婆婆黑着脸递过锅铲，你来就你来，平时顾不着家也就算了，这都二十八了，还在忙。这钱也没见多给你一分，你看看咱家有个啥？
　　 您累了就去屋子里躺会儿，饭做好了，我叫您。山妮忍住委屈，轻声回话。
　　 不是妈说你，你这人做事就是太实诚了，你给自己落啥好了？干脆明年辞职不干了，咱上哪儿找不到个好工作，还不用受这些窝囊气。这张三发，吃国家的还上瘾了？老公强子手里提着一只杀好的鸡进来。
　　 妈不清楚，你也糊涂？半路撂挑子走人，我做不到，即使不干，也把这几年干完再说。我去的道儿上摔了一跤，到现在屁股墩还疼呢，你少说几句。山妮眼圈红了。
　　 强子不说话了，帮山妮摘起菜来。
　　
　　 四
　　 年，热热闹闹地来了。山妮抱着孩子，看着除夕夜的烟花在天空盛开，璀璨夺目，她想，让所有的不快、烦恼，都随这美丽的烟花消散了吧。
　　 正月初七，村委会成员上班了。开年会上，村书记简单讲了几句话，强调要打赢脱贫攻坚战，关键是要抓好抓落实。书记话刚说完，村里电话叮铃铃地响起来。网格员林小芳接过电话，新年好，您找谁？电话一端的声音瓮声瓮气的，我是张三发。我找我的扶贫干部山妮。我家里没柴禾了，这大冬天的，请山妮干部帮我解决下柴禾问题。林小芳摇摇头，她是去年大学毕业后到村里挂职工作，一年来，她见识了村民们的纯朴，也见识了有些人的狡诈、贪婪、无知。
　　 林小芳把电话递给山妮，耸了耸肩，你的扶贫对象张三发，说他家里没柴禾了，让你帮忙解决柴禾问题呢。说完，她又故意对着话筒大声地说，我家也没柴禾了，谁帮我也解决一下呀？山妮佯装瞪林小芳一眼，接过电话，张叔，一点柴禾都没了吗？刚才还底气十足的声音立马变得有气无力了，没哩，晚饭将就着热点剩菜剩饭吃，明儿就没柴烧火作饭了，你得给我想办法。
　　 您住在山窝子里，出门儿就能砍上几捆柴。山妮回答。
　　 你大婶儿身体不好，我这腿没好利索，四海患了重感，谁砍呢？张三发在电话那头得很无奈。
　　 那吃过药了吗？山妮问。
　　 药没了，没钱买吃啥药，能扛就硬扛着吧。张三发的语气更低沉了。
　　 山妮的直觉告诉她，这张三发又闹什么幺蛾子呢。但是，她不能不管呀。她皱了皱眉。
　　 他们的对话，坐在一旁的书记听了个明白。等山妮放下电话后，书记询问了一下情况，联想到去年腊月二十八山妮说的情况，书记心中明白了八九分。他略一思索，计上心来。他把面前的笔记本一合，走，咱们今天给张三发家砍柴去。
　　 什么？砍柴？林小芳眼瞪得大大的，我从没砍过柴，怎么砍？
　　 山妮说，我也没砍过，山上柴禾多，我们帮着捡去。
　　
　　 五
　　 村委会成员一行七人来到张三发家。
　　 张三发一家人正在吃饭，猛然见到村书记等人来了，赶紧让他老婆把菜碗端到厨房去。林小芳瞧了瞧，一盘焖猪蹄，一盘红烧鱼块，一碟花生米，一盘大白菜。张四海正啃着一块猪蹄，见到他们进来，很快把猪蹄放进饭碗里，准备回自己屋。
　　 山妮叫住他，张哥，看你脸色不错，好些了？
　　 张四海脸微微一红，今天刚能吃点饭，有点胃口。
　　 村书记握住张三发的手说，老张，给你拜年来啦。咱们工作没做好，抱歉呀，今天呢，我带村委会班组成员给你砍柴来了。
　　 哟，那如何使得。不过，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呀。张三发无奈地说，眼神里却不经意露出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
　　 他的表情被书记尽收眼底。书记接着说，老张，还有一件事也得给你先说说。
　　 啥事？张三发问。
　　 书记故意顿了顿，郑重地说，国家政策规定，对精准扶贫的对象要严格审查，看其条件是否合乎贫困户的标准？对那些具备了劳动能力但却一味抱着等、靠、要思想的贫困户，要取消他们的资格，并且经村民评议，张榜公布。你们家现在的情况，难说哩。
　　 啥？国家有这规定？你不是糊弄我吧？张三发慌了。
　　 国家政策岂能儿戏？书记一脸凛然。
　　 张三发哭丧着脸，像瘪了气的皮球，我们家这情况没有骗人咧，我这腿不是到现在都没好利索吗？四海这些日子患重感难受得很，老婆子的病时常发作，我这不是没办法嘛。
　　 这你别着急，我会请卫生院的医生上门来给你们检查。书记说。
　　 啊？这……这就不麻烦书记费心了，我们扛一扛就过去了。张三发是真的露怯了，又赶紧对着儿子说，四海，病好些了赶紧到山上砍柴禾去。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山妮心里暗笑，书记真有办法。
　　 书记接着说，老张，我们这些干部都是老百姓选出来的，老百姓的疾苦就是我们的疾苦，我们要为老百姓办事啊。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有一回扭伤了脚，你背着我走了好几里山路去镇上看病的事吗？
　　 张三发嘿嘿笑了两声，还记得咧。你那时才八岁，脚肿得老高，就不见你哭。你也记得这事？
　　 怎么会忘呢？不能忘啊。咱做人，不管是穷还是富，都不能忘本啊。书记似乎话中有话。
　　 他不待张三发回答，说，咱们也别耽搁时间了，砍柴去吧。说完，带着大家伙朝张三发的自留山林里走去。
　　 林小芳边走边滴咕，这哪里像生病了？我看，他就是故意装的。
　　 村书记笑了，这都看出来了，小林，进步很快哟。
　　 书记，您知道他们是装的？那还来帮他们干活？
　　 病是装的，柴禾呢？我刚才注意观察了一下，除非那个紧锁着门的杂屋里有，否则是真没了。
　　 您也注意到那间屋子了？山妮说，那间屋子从不上锁，如今锁上了，还真有点奇怪。按张三发的性子，他不可能一点柴禾都没了，平时，他特别抠，但过日子还是有安排的，他就是不想脱贫，找茬呢。我看您刚才说的一番话，触动张三发了，您看他的脸，红得像猪肝了。几个人都笑起来。
　　 山妮，想让张三发脱贫，还是得从张四海身上找突破口。村书记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山妮说。
　　 一行人砍的砍，捡的捡，拢的拢，半天功夫，砍了三四担柴。够他们烧上几天了。村主任易仁柱挑起一担柴禾，笑着说，咱们今年这个法事做得好啊，上班第一天给贫困户送财（柴），今年啊，保证咱们村几个贫困户都能脱贫。他看看喘着大气的林小芳，笑着说，小芳，你还年轻，这村委会的工作，我总结了三得，忍得、气得、做得。你啥时候真体会了这几句话，工作做起来就想得通了。你看山妮，做了两年村会计，领悟就挺多的，进步成熟不少呢。
　　 山妮不好意思地说，易主任你甭笑话我，都是我工作没做好，连累大家了。
　　 村书记接过话，不怨你，你也别自责，这个张三发，是咱们贫困户里有名的钉子户，你做得非常不错啦。说着，村书记抬头望了望山下的小村庄，语重心长地说，山妮，小芳，你们年轻，在工作中遇到困难，要学会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这叫换位思考。咱们村是穷，但人穷志不能穷，我们要想办法尽快帮村民脱贫。村书记顿了顿，接着说，我从小爹娘死得早，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对这里的山、水、乡亲是有深厚的感情的。村民选我当书记，我要尽自己的努力，和你们一起，让这山村变个样。山妮，我把你请回来，你后悔不？
　　 听了书记的一番话，山妮很受感动，书记放心，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