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是一个写作者，背着一个沉重的挎包找到我任教的横水高中。第一眼看到他，我很难把他与舞文弄墨挂起钩来。他身材高大，面如铜锣，声如洪钟，更像是一个浑身到处都是力气的搬运工人。
　　 我未及发问，他就自我介绍起来。他说他名叫张忠，是邻县的一位农民，今年刚满四十。他说他自小爱好写作，对《西游记》能够一字不隔地背诵下来。他说他父母早亡，家徒四壁，也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亲戚和朋友。他没心种地，也没心成家，二十多年时间全部的心思和精力都放在了《东游记》的创作上。但不幸的是他的书稿总不被赏识。他怀着一颗朝圣之心，背着书稿像背着一座圣殿，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先后走遍了多家出版社，却始终不曾碰到过一个伯乐。甚至在某家出版社，他还遭受了人格侮辱。编辑拒不接受他的书稿不说，还把他的书包直接从门口扔了出来。这一度让他万念俱焚，痛不欲生。他说，他们不知道这书稿胜过我的生命，他们不知道我连路费都没有，我是靠双脚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面前的。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事情，文学艺术遍地发芽，像大地复苏之后最先醒来的第一茬野草。
　　 我还是一个不会把标语口号和诗歌艺术掰成两瓣的文学青年，跟随浩浩荡荡的愤青和文青一起从政治崇拜进入文学崇拜。不是大家没有其他事情可做，而是彼时大地之上，除了生长庄稼就是生长文学。没有后来的歌星影星搅场，作家与诗人当初独占花魁，享尽风光。据说当时漫地里随便扔一块土坷垃，就能一下子砸出好几个诗人。文学，成为一代人共同的追求和梦想。
　　 引起我的同情和重视后，张忠才慢慢地从包里一沓一沓地掏出手稿。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是从母腹里捧出连着脐带的娇嫩欲滴的婴儿，生怕碰伤那新生命的一根毫毛。愈是小心，他就愈是紧张，他的手也就愈是抖得厉害。
　　 他要求我从第一章看起，并几步跨过去关严我的房门。手稿捧在手里，我觉得它有着千斤般的重量。我捧着的不只是一本手稿，它是一个人的生命，一个人几十年的心血和全部的希望。我以一种虔诚和恭敬的姿势，一句一句地阅读，一页一页地推进，唯恐露出一丝怠慢和不恭。那些文字像一个个经过反复打磨的工件，整整齐齐地被排列在方格里，透射出一种不容置疑的自尊和庄严。我只读过几页，便全身心地进入到一个充满神仙鬼怪和侠女义士的魔幻世界，奇山异水，密林妖雾，道魔通天，玄机四伏。唐僧师徒四人再度受命东天取经，越洋渡海，历尽磨难。
　　 事实上，平常我所见识的都是一些抒情和励志诗文，或者反映当代生活的现实主义小说，《东游记》这种题材超出了我狭窄的视野和认知水平。虽然说那差不多是一个短暂的文艺复兴时代，各种草们苗们不放过一丁点的阳光和雨水，纷纷然破土而出，欣欣然争奇斗艳，伤痕文学十年揭疤，似乎唤醒了人性的疼痛；反思文学又粉墨登场，试试探探地检讨民族和传统的积弊；同时，朦胧派，意识流，黑色幽默，这些陌生而新鲜的概念应接不暇……但是，像张忠这样的魔幻或神话小说，这种半文半白的叙述风格，我还是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他的《东游记》以古典章回小说的结构模式，写了七七四十九章，虚构了以孙悟空为主角的唐僧师徒再度赴东天取经历程中遭遇的七七四十九难。他显然是在创作《西游记》的续集，极力模仿《西游记》的写法和氛围，读着读着，你就完全走进了那个似曾相识的世界。
　　 在我阅读这部著作的整个过程中，张忠始终微微弓着身子肃立一旁，屏声静气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更像一个审判台上等待宣判的犯人。屋子里异常宁静，只有我轻轻翻动纸页的声音。
　　 一位年轻的同事突然推门进屋，我扭头去看时，不料张忠已一个箭步冲过去，力气很大地将我的同事强行推出门外，并且将门用插销从里面插死。这个过分的举动让我心头一紧，感觉张忠不同于常人，他的精神世界里必定是一番疯狂的景象。也许他早已游离于烟火人间之外，只活在《东游记》的神魔世界之中。一个不种地、不盖房、不娶媳妇的农民，用全部的人生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投入文学创作，岂不是命悬一线般危险？文学艺术让我们的灵魂飞翔，但不是要我们的身体脱离地面。如若它使常人变成疯子、异类、妖魔，那一定不是纽斯女神的初衷。
　　 张忠的书稿我只读了四十九分之三，就用去了我半晌的时间，我该怎样直面这个静待宣判的人呢？虽然我自己都还十分稚嫩，阅历和本事根本不配做一名审判者。
　　 我结结巴巴地对张忠说，我真的非常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其实我也仅仅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以我现有的水平，根本写不出你这样波澜壮阔的大部头作品。你的故事引人入胜，文笔也称得上优美，但要作出对这部书稿的准确评价，我真的没有底气也没有资格。出版社不认可你的书稿，是不是眼下这个时代不热衷这类题材？是不是大多数读者不习惯半文言文的叙述格调？
　　 我不敢抬头直视张忠，我害怕他失望的脸色会像墙皮一样大块大块地掉落下来，砸在我的身上，但我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我是一个凡人，我想我们最重要的还是先要填饱肚子，先生存后发展，先物质后精神……
　　 张忠打断了我，他说，你还没有看完！
　　 我陷入无路可逃的窘迫，吭哧着说，最主要的，是我不具备评判这类著作的能力，即使再用几天时间读完，我能谈的也还只是感觉，我觉得这部书稿也许不合时宜，但确实具有一定价值。
　　 张忠默默地把手稿依次装回挎包，我伸手帮忙，却被他挡了回去。
　　 望着张忠孤独远去的背影，我第一次觉得文学并不尽是美好。
　　 更让人唏嘘的是张忠这一走，居然径直走出了人世，走进了土壤。不久后邻县的某同学见到我说，那个去找你看小说的张忠死了，当时是我让他去找你的。
　　 不知道张忠是死于疾病还是崩溃于精神，也不知道他的《东游记》是否随他一起被埋进了坟墓。但他突然死了，死于那个给他希望又让他绝望的时代。又过了不久，那个时代也死了。
　　 为理想而死，不见得都是值得的。
　　 在张忠死去若干年后，玄幻小说、魔幻影视和各种荒唐剧开始满世界飞舞。人们变得极度地现实，在精神上却极度地追求玄虚，似乎肉体和灵魂在拼命地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奔跑。许多人讨厌理想化和思想化，不加挑选地追赶简单化和弱智化的时风，越是胡编乱造的和假冒伪劣的，越有人打着呼哨叫好。
　　 张忠的小说如果在这时候露头，他就可以自费出版（如果他拿得出足够的钱的话），说不定还会遇到一位和他口味相同的导演，将他沉痴一世的《东游记》搬上屏幕，迷倒一大片追剧者也未可知。但张忠看不到后面这眼花缭乱的景象了，也许他这样不合时宜的草根，命中注定等不到出人头地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