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胶东半岛的荣成市，市区中心留下两叶肺，一肺名“樱花湖”，一肺名“桑沟湾湿地”。一条路居中，是肺的静脉；一条十里香河输送着水源，是肺的动脉。“十里湿地十里湖，十里香河十里路”，这是起初人们对优越的地理形势的写真。
　　 人们并不甘于只有静态的美，最近看关于“一湖一地”的文章，还发现一个说法：冬看天鹅夏看花，夏秋两季鸟喳喳。冬初，从西伯利亚远途而至的天鹅将樱花湖染成一袭白；春暖，绕湖万株樱花包裹了绿色的樱花湖，披上了一圈缤纷的粉彩。现在是看鸟听鸣的去处，这个城市围起一个硕大的鸟笼，为鸟儿留下一片诗意的栖居地。有事没事我就驾车钻进湖泊湿地，妻子说，我们成了鸟儿的伴，也住鸟笼里。
　　 是啊，这个说法，让我一下子想起美国作家亨利·戴维·梭罗在他的散文集《瓦尔登湖》里的一段话：“我发现我自己突然跟鸟雀做起邻居来，但不是我捕到一只鸟把它关起来，而是我把自己关进了与它们邻近的一只笼子里。”梭罗在瓦尔登湖上结庐而居得到这番诗意，我用不着结庐，每日可在湖地公园里与鸟同住，我吟着“我和鸟儿笼里”，妻子说，把自己过成鸟儿，你也太诗意了吧？
　　 真正的风景可以反复观赏，源自对风景的爱，还有风景的不断推陈出新。和樱花湖、湿地公园在一个视平线上，湖泊和湿地都被绿色遮住了面容，仿佛是害羞的女神躲在云端。沿湖一圈樱花树，编织成绿宝石项链，挂在湖的玉颈上，那些鸟儿就跳跃在项链的每个环节上。一块块湿地，被起伏的土丘、穿行的水流、切割水道的栈桥，分割成一处处板块，成了鸟儿躬耕的田亩，鸟儿的存在，这些田亩又成了它们最富诗意的栖居地，不必邀请诗人为之诗，它们的鸣叫就是韵律优美的长短句。
　　 阳光穿过绿荫斜射进水面，然后又将湖光反射到樱花树、岸草以及怪石上，连接起一个光编织的空间。鸟儿各占树枝，在阳光或阴影里颤着，将动影投射在湖边红色的塑胶走道上，就像把倩影印在画布。近水的，则将树影鸟影放进湖水里，随着碎碎的微波起伏。图画在水中，“清可照须眉”，也映照着鸟之美羽倩影。我的影子没有给鸟儿造成恐惧，一并构成了一幅版画。我想起唐诗人常建的诗句：“潭影空人心。”心存杂念不得解，于是寄托于潭水，经反复洗涤而清新空明。此时的我，只有趣味为上，生怕我不慎而惊动了鸟，湖影痒我心，我心随鸟动。甚至，我怀疑鸟儿是把我捉去跟它们戏水。我做出鸟儿的象形手势，似一个皮影，心化一鸟，想与之相亲相近，抬头看树上鸟儿，鸟却歪着头盯住了我看。我想给鸟儿一个接纳我的过程，有时候我们并不能融入一个群体，可能我们还有一些不足，至少没有对方的情趣吧？我在胡思乱想，但我在意这样的一闪念。我想努嘴吹一段口哨，模仿着鸟语，却又怕惊惧了鸟儿。
　　 鸟属于天空，也属于水。一群海鸥，从一里外的荣成湾飞来。湖面毕竟局促，它们选择了怪石，晨光染水，薄雾轻漫，似乎是在小憩，并不惧怕周围人的手机闪光和咔嚓声，摆出各种惊讶的造型，只只待飞，转颈巡视，似乎又在享受人们的瞩目；有的呆立不动，打开翅膀，似乎想抖落羽翼上的水珠，扑棱棱，并不飞走。我想要一张起飞的照片，做了一个驱赶的手势，嘴中发出“鸥呀”的声音。摄下了，我想给外孙做一个博客封面，或许起飞属于幼小的年龄。我这样想。但海鸥并不在意我的驱赶，马上又飘落在怪石上，嘎嘎地叫着，哦，它已经把我当作了同伴，我像是一个舞蹈教师，无意里指导着鸟儿起舞。我摸摸衣兜，想找到一点食物，就像遇到孩子掏出小白兔糖果，但我失望了。我哂笑自己，以鸟儿的心性，这些举止和想法，都是那么可笑。静静地欣赏，或许才是海鸥想给我的瞬间。在美感面前，真的无需太多的准备，如果离开此时此地，这些美妙的感受或许都无法存在。哦，原来我和海鸥同笼了，距离仿佛伸手可及。鸟儿不再以为我是不速之客了吧？不因形象各异而排斥。相处的美好，我懂得，我从来没有如此体会到两个世界的相知和睦。
　　
　　 二
　　 鹦鹉可以学舌，可失去的恰恰是灵性，无法让人猜到什么；海鸥无语，心中或许就没有讨好我这个观众的意思，所以，才那么让我发散着思维，此时思维才那么活跃。
　　 在我的记忆里，雄雌鸟儿配对，终生相恋不乱情，象征着人间专一的爱情。鸳鸯相顾连理枝，“两个黄鹂鸣翠柳”，在天愿做比翼鸟，“凤凰相对盘金缕”。这些唯美的意象，表达出两情相悦的境界，还有什么鸟可与之为伍的，可在樱花湖畔，我还发现了别样的浪漫。
　　 水鸟不同于山鸟，个个都是机灵鬼，一旦惹了它，一里地外见人就飞。可一排海鸥在岸边站着岗，画出了黑白相间的背景，一对海鸥潇洒登台，巡飞翩落于湖中裸石。又双双跌水，或许它们早就看见了我，要给沉静的连气都不敢喘的我做一次表演？头扎进水中，潜水一丈，突然跃起，再向水中礁游去，平静的水面被划出一道道涟漪，一漾一漾地，熏风推波，波随鸥尾，双鸟并肩，不离不弃，真让我见了世面。手机没有长焦，够不着它们的倩影了，我只能用眼睛捕捉这幅绰约唯美的画面，尽管芳姿模糊，但朦胧恰恰是此刻最好的情调氛围。登上礁的鸥鸟交颈相顾，相亲甚密。我看看身边的妻，她也在目不转睛，突然朝我微笑，以示羞怯。岸边的鸥鸟不再看着我，而是羡慕地看着从群中出走的这一对。我想，他们之中肯定也是羡慕加嫉妒的，那一对敢于在鸟目睽睽之下，秀一段大庭广众的爱恋，让我生出一股敬意。也不，我原来是它们中的一员，就在鸟笼的一角里，缱绻相顾，于是鸟儿们便无所顾忌，不再羞赧。世间的风景，我们很多时候并未读懂，或许，我们人类的爱情，源本自鸟类或是动物。美的气质，美的情感，无拘无束，是一种浪漫；躲躲藏藏，或许是含蓄。人类偏爱后者。我们人类应该更会将爱演绎得淋漓尽致，给眼前的鸟做一个榜样。我不知这一对的年龄，按人类的眼光，是否应该是谈爱的年龄，我不去追问黑鸥今年贵庚，忘记年龄，或许也是它们很想告诉我的。
　　 我理解错了。含蓄，未必不是鸟儿的性情。转身去湿地公园，顺流看芦苇拔节，一对体型很小的水鸭，一目瞩我，迅捷跳入水中，很久，在远处将头露出水面，似乎在说，看你追得上！所有的鸟见我都要表演一番，表演欲或许是鸟儿与生俱来的，摇动羽扇般的翅膀就像一对急急打转的螺旋桨，在水面不断画出水痕，它们才不管水面“抽刀断水水更流”，水做的舞台，不会留下永恒的痕迹。有些哲理，我并没有得到证明，往往不会入心。观鸟得意，我不知鸟名，却得诗意哲理。我想到姚贝娜唱过的一首歌里的歌词：“这世界我来过……”（歌名《心火》）我想给水鸟配上这首曲子。就这样简单，不必在意评价，不问结果。苏格拉底说，哲学是源于自然界。我信。
　　
　　 三
　　 匆匆走过绿草遍布的土丘，一不留心，惊起了一群黑尾鸥，芦草被摇得簌簌作响，好家伙，二三十只。还有几只黑翅鸢夹杂其间，这种鸟特征十分明显，眼眶有黑斑，就像女子画了黑眼眉眼线，当地人称“美女”。不为称奇，荣成是“中国黑尾鸥之乡”，黑色，历来被认为是精灵的颜色，划过半空，就像在空中写下诗句，总是迅速成行，我赶紧去读，“掠地斜飞避画帘”，原来鸥鸟就是画。我垂着手，不敢做出夸张的动作，生怕惊扰了黑尾鸥和黑翅鸢。或许鸟儿就是为了做一个起飞翔舞的造型而希望如此？我这样想。就像在草原上惊吓一群迁徙的羚羊，箭一样地穿过湿地，寻找着另一个藏身之地。美国作家约翰·巴勒斯《醒来的森林》里有一个句子，或许可以让我们理解这些鸟儿：“像来自上苍某个遥远之处的一个精灵”，马上有了敬重之心，本来是多情地给我们一个观赏的瞬间，为何不珍惜啊。蹑手蹑脚穿过芦草，还是刚刚的一群鸥鸢，散布在另一个土丘坡上浪漫地觅食，如同这里有一位放鸟的高手，就像草原上牧羊人，他总是把自己也当作一只羊，融入“风吹草低”的图画里。这是我内蒙古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牧羊趣”。这次，鸥鸢不再惊惶，我也走进了它们的领地，在精美的鸟笼里看着，这是同笼相顾的感觉。我相信作者所言，鸟儿是有感情和记忆的，其灵性并非是高深莫测的谋略，而是表现出和人性合拍的“鸟意”，特别具有亲和力，接纳是一种高智商的行为，鸟儿具有。或许是作家冯骥才说得对：“信赖，往往创造出美好的境界。”（《珍珠鸟》）这种信任，连眼神也没有暗示，只有一个彼此可能都知道的默契吧。我再想不出还有别的解释。
　　 十几年前，湿地处还是盐碱地，一片荒凉。真是女大十八变，是沧桑蝶变，咸水变清淡，居然水草丰美，水塘荷开。正如一个读书人，十年功夫慢，再见让人刮目，水质正如人的气质，鸟儿光顾就是一张化学试纸伸进水中，无色变化，真是“一泓澄澈玉无底”。宝葫芦形的池塘，垂柳依依，挂在柔枝上的鸟，真怕不小心掉落水中，我做伸手去捧的样子，可笑如我。满塘青荷，遮住了水，原来荷盖早就做好了准备，不怕鸟儿掉落。
　　 鸟儿早就将荷塘绘成了一幅画。我认得这种鸟儿，小得出奇。小时候没少与之打交道，曾织网捕捉过。名“麦地溜子”，也叫“捏子”，意思是有个手指头大，一捏而已。这种鸟儿的活动区域在麦地，此时小麦已经收获，它们又飞到了湿地，寻一处诗意的荷塘。我也追寻着它们的行迹，来赏美。荷叶如盘，擎着的露珠有红枣儿大，熏风微微，不能掀翻，鸟儿觉得无趣，从柳枝上一个轻功跃下，站在了摇摇晃晃的荷叶上，抖落水珠啪啪地敲着池水，还不时地看看自己的杰作。荷叶如扇，却难载一鸟，鸟儿取若即若离姿势，仿佛要做一个平衡，又像凌空飞舞。有人说这种鸟儿从来长不大，于是叫做“青春鸟”，好名字！我胡思乱想了。“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蜻蜓属于荷箭的精灵，而麦地溜子则占据了荷叶，各有天地，和乐之景总是这样做最好的分布和安排。这种鸟学名为“树鹨”，可一生并不多居于树上，有时候我们真无法望文生义。它是流浪者，也恰恰是这样，才让它有了追美的特性，闻过麦香再嗅荷香，哪儿好就去哪儿。荷塘此时做了它的鸟笼，绣眼朦胧，左右转颈，有时朝我唧唧，以我为同类。好美的荷塘鸟笼，树鹨声声，奏响了一池“菡萏曲”。
　　 在湿地的小径转悠，绿草侵道，草籽还未成熟，麻雀便相守路边，时不时地啄食，莫非是敲击着绿色的琴键？从老家的屋檐下，到一碧荷香的湿地泥路，麻雀给了我十足的烟火气，麻雀很不在乎行人从旁路过，甚至熟视无睹，多么温暖的诗味，就像烤熟的红薯，散发的是乡土的香。麻雀不惧我，有的还带头仰起头向我鸣叫，这难听的声音！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并不善良的人，想起了周作人的话：“一切鸣声其实都可以听。”（《苦雨》）倾听，并非是为了听到赞美的声音，还要听见有些并非入乐的调儿。这些不怎么样的调儿，可以在心中加工，也可以成为一个曲子。
　　 不愿归去，归去时，鸟儿喳喳，是送行，还是挽留？鸟声阵阵，似在说，你猜，你猜！
　　 十里樱花湖，十里桑沟湾湿地，是我的鸟笼，我与鸟儿同处一笼中。有人说，鸟笼里从来飞不出雄鹰。我想，此时花甲的我，不再有雄鹰之愿了，想成为什么，那是少年时候的句式，现在有的是“我看像什么”的情趣，我看我像一只鸟，我有鸟趣，鸟儿接纳了我。德国古典浪漫主义诗人荷尔德林说：“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我是一只鸟，在寻找一只藏美留诗的鸟笼。我找到了。
　　 在大自然的鸟笼里，看看水漾，掐掐草绿，闻闻荷香，听听鸟语……出入自由，有何不好？
　　 与鸟儿“同框”，是难得的惊喜与得意，是日后的纪念；与鸟儿同笼，走进鸟的世界，与之“雀跃”生出美妙的体悟，就像“左擎苍”而“万事忘”，我还学得几句鸟口哨。
　　
　　 2020年7月1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