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师傅的丈夫老吴又来厂报销医药费了。他是个老实人。每次都找我陪他一起到厂部去。
　　 办公大楼空荡荡的，我和老吴来到厂长办公室，敲敲门，里面没人。我们又来到隔壁的厂部办公室，见只有小胡一个人。我走了进去。她正埋头看办公桌半拖出的抽屉里的言情小说。
　　 “小胡，王厂长呢？” 我问。
　　 小胡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慌忙把抽屉关上。她抬头看到是我，有点羞怯，说：“鲁师傅呀，吓我一跳。”她探头看了看站在门外的老吴，又压低声说：“你找老板吗？现在是秋风起蟹正肥的时节，你有数了。”
　　 小胡对我似乎比较客气，虽然别人说是她夺了我原来的岗位，我这人倒无所谓，因为咱一没靠山，二不会拍马。我也曾雄心勃勃，显出一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气概，到人才市场去白交了两回应聘报名费——认了。小胡是从外单位调来的，据说有个亲戚在司法部门掌点小权。她墨水恐怕喝的不是太多，刚来时写个报告总结什么的，还红着脸来问我。我倾心相教，甚而动手帮她写。别人总说我傻，我明白，这玩意是不能指望像储蓄一样出利息来的。后来，小胡也就没再来找过我。郝师傅得白血病死了，医疗费花了两万元，几年下来，才报销了几千块。今天又见不到厂长，怕老吴又是白来一趟了。
　　 小胡又轻声对我说：“鲁师傅，你也要当心点，一直陪他上来，老板都记得你了。厂里没钱，他最讨厌别人来讨债呀，付钱呀，报销呀。他脸一青，就要你下岗了。”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心说：他去吃蟹厂里就有钱了？不过，下岗也是够赫人的，毕竟我已是人到中年，有了妻儿的人。
　　 我退了出来，朝老吴苦笑了一下，老吴却嗫嚅着安慰我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谢谢你了，谢谢你了……”
　　 他拉着我的手，转过身走了。
　　 那年小胡调来，我被调到了油漆车间，拜的就是郝师傅。郝师傅人长得高大，嗓门也大，不像老吴那么瘦小，那么唯唯诺诺。她工作起来有股子泼劲，技术又好，原来我在厂办时也整理过她的事迹，其中有两件事至今仍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里。
　　 有一年，我厂有一产品获得样品出口展示的机会，商检局检测下来，认为油漆外观质量与国外相比差距较大。于是，厂里忙买了一批进口涂料，可出口时间紧，谁也没有把握抢出来。郝师傅出来了，她把旧漆一刀一刀铲掉，又连续干了三天三夜，产品如期出口了。但是，那进口漆毒性特别大，对工作环境和设备要求很高，我厂基本上还是原始手工操作，郝师傅晕倒了。厂医务室送她去检查，发现她毛细孔出血，血小板异常，要住院治疗，可她根本不愿住院，又回到厂里工作了。第二件事，是她被厂工会送到太湖工人疗养院，只呆了两天，她就跑回来了，说：整天吃吃睡睡，把人养得懒懒的，那不像猪一样啊？她是我厂唯一的局先进工作者，因为我们厂小，才五百来人，若是大厂，她说不定能评上劳模、得个“五一”劳动奖章呢。
　　 郝师傅在漆工一班，是一班班长，她到车间办公室领我时，很是惊讶：“哎，怎么大秀才大学生下车间当工人？领导瞎了眼睛啦？”她对车间主任说：“黄主任呀，让他留在你们车间办公室吧。”
　　 黄主任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说：“我这里庙小，供不下这个大菩萨，只有郝大师傅你可以收下，还可以有营养费呢。”
　　 郝师傅说：“那营养费是好吃的吗？你们这些当官的，都是‘武大郎开店’怕别人比你们高。我们工人不会争什么地位的，小鲁，你文化高，班长你做吧。”
　　 我急忙推辞，可郝师傅说一不二，黄主任也没辙，我就成了漆工一班班长了。
　　 班里几乎都是女工，原来只有一名男工，姓邱。老邱本是师范大学生，因错划右派来到了工厂，后来落实政策，他坚决不肯回对口的教育系统去，一直呆在车间里。他见到我哈哈大笑：“哈哈！红色娘子军又来一个党代表啦。看来，我们两只大公鸡要决斗一下了。”
　　 “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没正经！”郝师傅喝了一声。
　　 老邱却厚着脸皮搂搂郝师傅说：“这是我的大老婆。”说着，又去搂其他女工。我心里有点鄙夷。
　　 老邱确实有点像大公鸡，明里暗里和我较劲。他看见郝师傅和其他几个女工帮助我干活，总是阴阳怪气地嚷道：“你们这些骚婆娘，有小白脸了，把我老甲鱼扔一边了。”
　　 我下车间第一次领到奖金，老邱竟然嚷叫：“小鲁，鲁班长，你的超产奖是众人帮你干的，那奖金不能给你拿。”
　　 我一笑，说：“我买点糖果给大家吃吃。”
　　 “不行，应该给我。”
　　 我愣了，众人也愣了。他大言不惭地说：“你们干活可以众人帮一人，奖金为什么不能众人帮一人？帮帮我算了。”
　　 我气的真想揍他。
　　 “小鲁，别理他。”郝师傅铁青着连道，“老甲鱼，你不要脸！”
　　 老邱说：“现在啥年月了？脸皮值多少钱？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脸做啥？我儿子要结婚了，钞票横竖也太缺少呢。”
　　 我把奖金全给了他，他照样拿了。没几天，他儿子果然结婚了，他带来了好多糖果，我估算要超过那点奖金的。
　　 郝师傅说：“咱班里谁也不许吃他的东西。”
　　 我劝道：“郝师傅，算了，这是喜糖呀。”
　　 郝师傅对我说：“你懂个屁！他是想爬在你头上拉屎。拉屎你吃吧？你吃，你吃呀！”
　　 我讪讪地笑笑，望望老邱，见他很是尴尬，便站起来，挥挥手说：“咱们干活吧。”
　　 大家来到工场间里，我推上电闸，空气压力机和排风扇“突突突”、“嗡嗡嗡”地嘈杂起来，油漆粉尘满天满地飞舞着，每个人浑身上下全都是漆，只有眼睛在眨动着。这里的工作条件很差，我在厂办的时候，参加过几次职代会，几次会上都提出要改造油漆车间。据说上面也曾审批下来一笔款子，但给造了办公大楼。油漆车间已死过两个退休工人了，一个得了肺癌，一个得了血癌，都跟工作环境有关。有营养费的工种，都不是好工种。
　　 突然，我听见郝师傅一声大喊：“烟！烟！”我抬头一看，只见头顶上面的一只排风扇冒出一股蓝烟，紧接着“轰”地变成一个脸盆大的火球。
　　 “失火啦！”老邱声嘶力竭地狂叫着往外跑去，其他女工也跟着纷纷往外跑去。
　　 “小鲁，快去拉电闸！”郝师傅又喊道。
　　 我忙冲过去拉下电闸，车间里的声音一下子静了下来，听得那火球发出“呼呼”的响。郝师傅已拎来一只灭火器，我接过立马对着火球喷射而去。
　　 老邱还在外面死命地狂叫：“失火啦！失火啦！快打119！快打119！”他的嗓门已经嘶哑了。
　　 郝师傅一边给我传递灭火器，一边怒喝道：“老甲鱼，你疯啦！烧你娘的屁股啦？别打119，消防车来了要罚我们厂钱的！”
　　 用空了七八只灭火器，火势灭了下去。这时，黄主任过来了，大声吼道：“别救了！谁叫你们救的？老板说了，咱厂参加了保险，可以赔到钱的。”
　　 我糊里糊涂地退了出来。黄主任指挥工人把一部分较好的设备拖了出来，又把几台旧的报废的设备推了进去。火，终于又慢慢地窜起来。消防车来了。
　　 郝师傅骂了句：“败家子！”
　　 厂里获得了赔偿，多少？没一个工人知道。不过，厂一下子不景气了。王厂长传下一道圣旨：女工45岁以上，男工50岁以上，一律一刀切内退。郝师傅和老邱全都在内退范围内。
　　 “要内退？有我的名字？”郝师傅很紧张，她对我说，“小鲁，我不能内退，一个孩子在上大学，一个孩子在念高中，我家老吴已经病退在家了。我十四岁进厂，怎么说退就退了呢？”
　　 我第一次发现郝师傅原来也非常脆弱，使我油然升起一股怜悯之心。我陪着她来到了车间办公室，找到了黄主任。郝师傅脸涨得发紫，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说：“黄主任，郝师傅是局先进，技术好，车间生产也少不了她，车间是否可以向厂部打个报告？”
　　 不料，黄主任蓦地对我瞪起眼珠子，穷凶极恶吼道：“你叫谁打报告？你以为你是谁？这个世界少了谁地球不转？谁没贡献？”
　　 我被吓蒙了。
　　 老邱不知何时也来到办公室，他瞟了我一眼，上前说：“黄主任别火，我坚决响应老板和主任的最高指示，指向哪里，走向哪里。郝师傅想不开，儿女不早点成家，还念啥倒霉的书。念书念书，越念越输。钞票少点，有啥问题？你吃饭，我吃粥；你吃肉，我喝汤，她还喜欢让你管，听你调子，这不是犯贱吗？现在啥年月了，还把先进当回事，求人办事也不懂点社会的一套规矩。”
　　 黄主任恼怒地拍了拍桌子，说：“你们两个统统给我滚出去！郝师傅的事她自己会讲。”
　　 我被老邱拉了出去。老邱对我说：“小鲁，这黄主任心黑呢。我已内退了，反正也不怕他什么了。他这人，既要钱，又要色。我晓得你清高，看不起我，以为我下流、无耻，其实我是嘴上功夫，面上吃女人豆腐，背底下决没有做出格的事。他呢，哼！这车间睡过多少女人？”
　　 我非常诧异，从没想到黄主任是这么个道德败坏的人。
　　 “有这么回事？郝师傅那把年纪了，他该不会怎么样吧？”
　　 “他不是人，是狼！不管老、小，统吃。”
　　 后来我想想，老邱的话有点夸张和恶意，不过，黄主任那种恶煞神的摸样，完全是做官当干部的一种手腕，他来个枪打出头鸟，杀一儆百，可以吓退其他不愿内退的人前来纠缠。
　　 郝师傅好一会才回到班组，眼里含着泪。我问：“怎么说法？”
　　 “能怎么说法？”郝师傅叹了口气，忽然说。“我要找王厂长去。”她从更衣柜里翻出一大摞奖状，到厂长那里去了。
　　 我心里感到不安，随后也匆匆追去，在厂长办公室门口，听到郝师傅在里面哭泣。我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推门进去，只见她一个人。那个喜欢被人叫老板的王厂长不在里面。
　　 “郝师傅，厂长不在，咱们回去吧。”我说。
　　 “不，我要在这里等他。”
　　 郝师傅一共去等了半个月，厂长也没露面。后来听说还是给她撞上了，王厂长正陪着客人，郝师傅不知怎么竟给他跪下了。王厂长很下面子，第二天把劳资科长、工会主席等人叫去，发了通老板脾气，咆哮道：“不把姓郝的处理了，你们给我统统滚蛋！”
　　 不久，郝师傅病倒了，只躺了两个月的医院就病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