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诗与语词(杂文随笔) ——门外说诗之九
刘勰《文心雕龙》一书中说:“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大意是说,写作者往往情思萌动而形之于言,阅读者则沿着语言的轨迹去探寻作者的情思。显而易见,无论创作还是阅读,语词都是言与意之间的桥梁。
贾岛曾有言:“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赏从何处入,语词也。
南宋时期的大学者魏庆之曾著有《诗人玉屑》一书,其中说:“炼句不如炼字,炼字不如炼意,炼意不如炼格。”其实,格自何处来,意从何处生?语词也。
对诗人而言,语词是通向诗意的暗道,是构成诗句的细胞。语词的组合、衔接、对比、变化、节奏、韵律等构成诗歌的语体形式,成为艺术风格的基础。《诗品》也好,《二十四诗品》也罢,都是建立在诗歌语词之上的诗风的总结。
诗风诗格基于语词。语词明快者诗风明快,语词晦涩者诗风晦涩。有的诗读后令人刻骨铭心过目不忘,正在于语词的明晰与警策;有的诗读后印象飘渺不知所云,皆因语词艰涩零碎即兴所致。
王维写“送别”:
劝君更饮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语白如话,情浓似酒。返朴归真之句,语词之功也。
一位好友写“出发”:
思念又发了芽,在深夜伸出了手/紧紧地抓住了一月的风/在一枚文字到来的时候,看见/一个词语的七零八落。知道的,都会/鼓起掌,在最接近你的诗句里/裹住偶尔的紧密相连
您能读懂吗?我是读不懂。许是作者的技法太现代,我的解读方法落后了?
修辞是使语词深入人心的魔术,思想与情感常常借修辞显现,也常常因修辞而飘忽不定。熟练而新颖的修辞往往是情感灵动思想飞扬的羽翼。
江中日早,残冬立春,都是寻常情景,但在唐人王湾笔下,则与众不同:
海日生残夜,
江春入旧年。
语词一经锤炼,便成警策。以致得到开元文宗张说的激赏,亲手题于政事堂,让朝中文士作为楷式。
语词的组合构成意象,意象的丰盈借助语词。
语词的技艺可以千人千面,但让意象印入读者心扉则是审美大道。是在词与物的空间徘徊,还是在词与人的世界徜徉,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诗观。得意忘筌和买椟还珠,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审美效果。
语词是个流动的概念,历史的变化总会在语词中留下蛛丝马迹,使之凝聚着来自过往时空的底色、余音和气息。这便是我们所说的传统意蕴。企图在语词中逃离历史,就像让生命脱离空气一样困难。
在现代诗人中,有人对词义采用高深莫测的私人性处置,以此抵抗文化霸权,其实是消极而无力的。只有用雅俗共赏的语言去面对文化霸权,才可能积极而有效。
有人提出要“回归文本”,以此反抗某种意识形态,其实是阿Q式的,自欺欺人的。寄希望于语词本身的魔力,甚至竭力雕琢,玩语言游戏,让读者在所指与能指的荒野远郊寻求鬼火般游移的“人文历史”,遇到的常常是“一群词语造成的亡灵”(欧阳江河语)。读者的阅读期待换来的是对语词的恐惧和惊悚的梦魇。这也正是许多诗人被历史淡忘最终走向不归之路的重要原因。
一些诗人崇尚“非主体性言说”,让语言脱离思想,脱离人生,脱离社会,这与其说是对语词的祭拜,毋宁说是对语词的怀疑。当诗人认为世上有不可表达之物、不可言说之域时,如敏感事件,政治“雷区”,往往会遁入语词的陷阱,在无意义的书写中挣扎。
一些诗人对语词着迷,美其名曰“追寻语词的欢乐”,但这种欢乐不应只属于诗人,还应属于读者。只有让读者享受到语词的欢欣,才可能被触动,产生共鸣。
在速食文化大兴其道的时代,于诡秘、隐喻的所指和能指中玩弄语词策略的书写,于无意义中寻找意义的书写,充其量只是一种自娱自乐。靠去除社会经验的“污迹”进入诗的“纯真状态”,结果往往会失去自我。因为语词的炉灶冰凉,不见人间烟火,不识作者眉眼,不辨今夕何夕,情景皆无,自然被人遗忘。常被人们挂在嘴边的倒是那些在现实巷道里肉搏的诗人,是那些以社会质料、底层生活为语言肌理的诗人。尽管他们衣衫蓝缕、不修边幅、街谈巷议、放言无忌,但却成为一个时代文化的折射,并化为永久的诗歌记忆。
行吟泽畔的屈原,回归田园的陶潜,饱经战乱的杜甫,被贬江州的白乐天……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刘勰说“文不灭质”。道胜文可至,质强词亦传。“言之质胜,则其传愈远。”(袁宏道《行素园存稿引》)人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关注天下大道用心灵与现实碰撞的诗人。
哲学的宝塔,筑于先知者的脑海,诗的声音则在坊间穿越,与天下苍生同情,与万代读者共感。从《诗经》到汉乐府,从“三吏”“三别”到《长恨歌》,皆为显例。它可以是描绘,可以是讲述,可以是事件,可以是场景,总之以具象出之。高高在上的抽象语词,让读者不知所云的玄言奥句,注定会速生速灭,在日新月异的时代被读者抛弃。
在读书识字成为贵族特权的封建社会,诗是少数人的享受。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不能识文断字,往往与诗无缘。但即使如此,历代诗家依然在探求语词的平易通俗,认为“眼前景物口头语,便是诗家绝妙辞”(俞弁《逸老堂诗话》)。唐宣宗李忱悼念白居易说:
童子解吟《长恨》曲,
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
一度思卿一怆然。
乐天诗成为绝唱,百世流芳,正因其妇孺可解。在高等教育即将走向普及的时代,诗更应是多数人的艺术。试问,连受过高等教育的读者都读不懂的诗,能叫诗吗?那样的语词,意义又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