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打电话说，她已经到“钢厂三小区”门口了，让徐伏安去接。
　　 徐伏安忙下楼去。只见表姐拎着大包小包在那里东张西望，见到表弟过来，笑嘻嘻地打量着，说你还是那么年轻，我可是老了。徐伏安谦虚了一下，说屋里坐。实际上，他也觉得，三十多年不见，表姐真的是苍老了。农村妇女可能真的要辛苦些，而且不像城市女人一样注意保养自己。
　　 进到徐伏安的家里，表姐把带来的鸡和鸡蛋放下，把表弟的一百多平的大房子左看右看，然后说，还是你的命好。坐下来后，又叨咕着孩提时候的事情。说你那时候很偷懒，扯猪草时，总是先要玩个饱。往往要等玩够之后，等着我把你扯草的篮子填满了。然后说，你就是个享福的命，我就是个操劳的命。
　　 徐伏安只好傻笑。因为，表姐讲的故事，他当然记得。而且，那时候母亲还对表姐开玩笑说，春妮，你给姨娘做儿媳算了。母亲就徐伏安一个儿子，当然是让春妮给他当婆娘了。这个表姐只比徐伏安大一岁，他依稀记得那时还是比较喜欢她的。后来，徐伏安在县里读书，表姐就出嫁了，嫁到了很远的邻县，从此没有交集。回忆这些，虽然可笑，却很温暖。
　　 想起母亲，徐伏安心里充满愧疚，儿时不懂事，打架，洗冷水澡，砸人家房顶的瓦，尽惹得母亲操心。刚刚进高中，开始懂事，母亲却因病去世了，才五十岁。少年徐伏安大哭一场，然后发狠读书，发狠工作，就是想让自己变得有出息，让母亲看到，让母亲满意，来减少自己内心的负罪感。他考上了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在钢厂工作。农村人的淳朴与吃苦耐劳，让他工作踏实，深得同事喜欢、领导认可，二十多年的打拼，他一步一步由技术员到科干到处级干部。尽管徐伏安比较低调，家乡的人还是知道他当了官了，跟县长一个级别哩。
　　 可惜的是，母亲却不能享受儿子带来的荣耀。每每想起这些，徐伏安就会长长的叹息一声。
　　 徐伏安的老婆回来，看到乡下亲戚在家，寒暄了几句，不冷不热的，转身做饭去了。
　　 表姐夸了老弟嫂洋气之类的，徐伏安听起来言不由衷，也就敷衍着。他在等着表姐的下文，这么多年没有来往，突然造访，应该不是走人家那么简单。
　　 果然，表姐说了她的来意，她小儿子禄仔已经二十六岁了，还在外面打工，在农村，早该是结婚生子的年龄了。由于禄仔他爹死得早，没有挣到足够的钱，也就没有办喜事。这次，想做点生意挣点钱，听说徐伏安现在当了官，有权，就让他这个当舅舅的帮忙。然后，就夸着她的儿子如何懂事和能干。
　　 表姐的儿子应该喊自己作“表舅”的，表姐去掉了“表”字，显得亲近。不过，没想到表姐这么早就守寡了，想起当年母亲的玩笑话，徐伏安心里复杂，不知该同情还是该庆幸。徐伏安了解了表姐的来意，不好答应，也不好推辞，就说：“就这事儿，叫我那外甥自己来吧，何必你自己亲自跑一趟呢。”
　　 吃过饭之后，徐伏安让表姐住上几天，带她出去看看。表姐说，不了，明天一早往回赶，家里还有很多活要干。徐伏安老婆也没挽留，早准备了一大包衣物，丢在沙发上，然后拣起一件，指着商标说是品牌哩，没穿几次的。表姐赶紧起身说，老弟嫂太客气了。
　　 过了几天，表姐的孩子来了。这是一个小帅哥，根本找不到农村孩子的迹象，看起来是精明的，见了徐伏安就亲热的喊着舅舅。通过聊天，知道他初中毕业就外出做事了，现在跟女朋友在广东番禺打工。外甥说，因为妈妈生了两个男孩子，没有女儿，缺乏小棉袄的暖心，因而，妈妈总是很寂寞。哥哥嫂子长期在外打工，顾不了妈妈。他不想外出打工，而是找个儿媳妇进门，像女儿一样陪伴着妈妈。外甥很能侃，一再强调，一定要陪伴母亲，让母亲过好日子。
　　 一番话，让徐伏安再次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想起了母亲当年的玩笑话，如果当真找了表姐，儿子也会有这么大了吧。一时间，徐伏安喜欢上了这个帅气的外甥了。
　　 徐伏安在钢厂采购部当副部长，外甥家乡那里煤炭资源丰富，他想跟钢厂做煤炭生意。徐伏安有点为难，虽然煤炭采购正是他分管，但钢厂敏感岗位纪律红线，就是不能跟亲属有业务来往。他想着怎么跟表姐、外甥解释这些。果然，农民出身的他们不理解这些，只说家乡某某靠着当官的亲戚，发了大财。
　　 徐伏安觉得表姐和外甥讲的，或许有可能。但是，自己却壮不起胆儿。这方面，自己曾经是有教训的。当年，为了义气而袒护一个哥们，差点把车间主任的帽子丢了。此后，他更加谨慎了。
　　 外甥却一直在钢厂招待所住着，不走。时不时到徐伏安办公室小坐，提醒舅舅，他还没走。不但没走，还缠上了。
　　 徐伏安开始带禄仔进入到自己的朋友圈子，参加一些应酬。徐伏安给朋友介绍着这个外甥，外甥也大方地跟朋友们招呼，并在席间忙乎着添水倒酒什么的，很勤快也很机灵的，很招人喜欢。外甥早些年做过运输业务，驾车技术相当好，就帮着舅舅开车。有几次，外甥见舅舅喝酒招架不住，偷偷帮他分担。徐伏安发现，禄仔的酒量大得惊人。
　　 禄仔说，这是遗传爸爸的，我爸爸的酒量是白酒一斤以上。
　　 徐伏安说，你爸爸是死在喝酒上的，你不要这么喝。
　　 很快，徐伏安的朋友圈子中知道他有这么个外甥，而且说外甥像舅舅，也挺帅气聪明的。90后的年纪，属于不多的懂事的孩子。很快，外甥与舅舅的朋友们自己有联系了，不用徐伏安来作中间人了。这孩子的交际能力也很不错，落落大方，悟性也高。
　　 有一天，徐伏安发现，这个外甥居然跟钢厂一子公司的冯总打得火热，俨然老朋友一般。冯总也跟徐伏安夸赞外甥机灵，准备让他试着做点业务。徐伏安当即一愣，好小子，居然利用舅舅的资源，私下里找底下需要煤炭的子公司老总，请他们给机会。徐伏安本能地产生一种愠怒，打着自己的牌子去揽业务，胆子也太大了。徐伏安拿眼睛瞪了外甥一下，却看到外甥在那里谈笑风生，应付自如，似乎一切都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一样。徐伏安心里，突然有种踏实的感觉。这个外甥除了读书少，有些层次上不去外，其余的聪明灵活劲，是没得说。甚至还产生了一个私心，自己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帮助禄仔把生意做成，然后让他长期居住在城里，可以当儿子用。等禄仔在城里买房成家，再把他妈妈接过来，作为亲戚也好相互有个照应什么的，以弥补身居外乡无亲戚的遗憾。这样一想，徐伏安便对冯总说，一切按程序走，不要因为是我外甥，就搞特殊。冯总说，那是当然。
　　 正值岁末，徐伏安的饭局也多起来，基本上带着外甥禄仔。应酬之后，外甥的嘴巴乖巧，替舅舅开车回家时，跟徐伏安说：“舅舅，非常荣幸得到你的关照，你的朋友真多！”或说：“舅舅，我知道你的那些朋友对我好，实际上是给你面子，我会处理好这些关系的，不会让你丢份儿，也不会让你受连累的。”或发信息说：“舅舅，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外甥的煤炭业务，在按照设想的程序进行着。冯总那个公司需要的煤炭的技术指标参数有了，采购部门去外甥家乡的煤矿考察了，检化验人员也熟悉了，招标也妥了，并且合同也在签署中。一切都进展得顺风顺水。
　　 那天，徐伏安遇到子公司的冯总了，他主动问徐伏安，你那外甥最近怎样？徐伏安说，我们最近没有联系，不是在给你们供应煤炭吗？冯总说，他中标了，通知他试送货了，可是送了几次，不知什么原因，结了账就没有再来了。
　　 徐伏安一听，觉得不对劲。就打禄仔的手机，结果关机了。又打表姐的手机，表姐手机倒是通了，说让你费心了，禄仔现在生意怎么样了？徐伏安说，都弄好了，已送货，你不知道吗？表姐说，是这样呀，我以为他在你那里忙哩。过年的时候，让他到你那里来，家里杀了狗，带给你冬天进补吧，我知道你怕冷的。徐伏安觉得蹊跷，禄仔失联，表姐居然也不知情。
　　 年底，徐伏安一直忙，也没记起外甥的事。有一天，一个朋友请他吃饭。酒兴中，朋友说：“你那外甥最近怎样了？过来没？”
　　 徐伏安说：“很久没有联系了。”
　　 朋友说：“怎么会这样呢？打他电话总是关机，生意不做了吗？他还借了我的钱呢，年底了，我也等钱用呀。”
　　 徐伏安一听，有点惊愕了，问：“多少钱？”
　　 朋友说：“钱倒不是很多。”没有说具体数字。
　　 徐伏安的心里，已经有些不妙了。自己隆重推出的外甥，居然有点儿戏一般地消失了。他与冯总十分珍贵的资源，却被这小子轻描淡写了。自己的朋友居然借了钱给外甥，而外甥却在人间蒸发了一样。
　　 尽管朋友们没有埋怨的意思，但是徐伏安还是有些内疚，还有些说不清的因素。这说不清的，是人们那怀疑的眼神，好似说，你们舅舅和外甥联手唱的一出好戏。最难受的是，他还不能主动去说什么，总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在钢厂工作快三十年了，口碑一直是他的生命一样。他徐伏安在几万人的大型国企，举目无亲，却能够上升到这个层级，口碑是不用说的。如今，徐伏安感觉人们在用审视的眼光看他。浑身不自在起来了。
　　 只有找到禄仔，才能搞清真相。
　　 想起表姐说，叫外甥来拜年的。说实在的，对于春节拜年徐伏安是没有激情的，不想出去给别人拜年，除了个别领导，也不想人家到家里来拜年，喜欢清清静静的。可是，这次他却真的想禄仔外甥来给自己拜年。因为，他真的想知道外甥到底怎么了？然而，直到春节过年前夕，仍然没有外甥的音讯及踪影。徐伏安只好给表姐打电话，表姐电话倒是接通了，说没有外甥的消息，更没有提起给舅舅拜年送狗肉的事。而是一副茫然的神情。
　　 徐伏安感觉被戏耍了一般。自以为是见识过世事的，可这次却没能看懂。难道是外甥卷款跑路了？
　　 徐伏安打电话给县城的大表哥。这个表哥，是另一个姨妈的儿子，是众多老表中最有出息的一个。
　　 “哥哥，春妮姐家里的情况你了解吗？过得好不？”
　　 “难为你还记着她。她过得不好，当年不听你娘的，要是给你当婆娘，日子不就好过了？”表哥调侃。
　　 “春妮前不久到我这里来了一趟，让我给他儿子禄仔介绍业务。我介绍了，做着做着，突然没看见人了。我都看不懂了。”
　　 “不接电话，还是关机？”
　　 “是的，有时不接电话，有时关机。”
　　 “你借钱给他了？”
　　 “嗯——借了，不多。关键是他借了我很多朋友的钱。”
　　 “唉，春妮在我们县里老表圈子都臭了，借钱不还，欠账很多呀。”
　　 “这样呀，她怎么变化这么大呀？！”
　　 “她的小儿子是个赌博佬，欠赌资很多！”
　　 放下电话，徐伏安的心绪久久不能平复。少年时期的春妮，曾经那么单纯可爱，如今怎么就变成了口碑如此之差的人了？他似乎在为心中美好的一段逝去而难过。
　　 很快，徐伏安轮到为自己难过了。因为，徐伏安为了外甥的业务，也入股了10万块钱。这笔钱，是自己的私房钱，是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拿出来的。外甥说，资金紧张，他就拿出来了。
　　 他赶紧打电话给冯总，问：“还有多少煤炭款没有结算？”冯总说：“48万，年底资金紧张，过了年就给他结算。”徐伏安说：“你给我压着，我不出面不要结。”冯总说：“知道了。”
　　 大年三十那天，徐伏安帮着老婆搞卫生、置办年货。老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居然扯到了表姐和禄仔，说他们真不懂事，帮了他们这么大的忙，过年也不来表示一下。徐伏安说，人家经济条件差，生意又是刚刚起步，理解的。老婆不屑，说这一家子面相不善，不要指望。徐伏安也觉得，帮表姐、外甥做煤炭业务，到头来反而被算计。还要瞒着老婆，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手机拜年的短信，此起彼伏。徐伏安没有心思去看，也没有多少看头。对于这些拜年祝福短信，他几乎不打开短信看具体内容，而是瞄一眼发短信的人是谁，心中有数即可。因为，那些短信几乎千篇一律的。可是，却有一条短信引起了徐伏安的关注，而且是心里头一震。
　　 “没有见过你这么烂的人！”
　　 徐伏安顿时愣住了，过年固有的喜悦心情，被人当头泼了冰水。
　　 本来，徐伏安看着电视新闻，在感慨着在外打工的人们返乡的不易。相比起来，自己虽然没有什么大富大贵，却也安逸无忧。这一年，无非为表姐的儿子，也就是外甥，还是费了一点点心思的。毕竟，很多事情都要靠徐伏安出面才能够摆平，免不了就要做些低三下四的姿态，还要花钱请客吃饭。徐伏安不想求人，可是，为了表姐、外甥，他求人了。最主要的问题，这种求人的事，还不能明目张胆，只能旁敲侧击。尤其那次货款回笼成问题，导致外甥业务做不下去了，意味着前功尽弃。徐伏安就是在这个时候，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钱。
　　 最后，徐伏安还是把短信打开了，完整的短信显示出来：“没有见过你这么烂的人！不付我运费过年，压下48万货款不结算，留这么多钱埋你哦！”
　　 徐伏安看完短信，感觉被人当头一棒，有些晕眩。他想着这个人会是谁？这么恶毒！从短信内容看，一定是煤炭业务的运输老板。但是，他怎么知道自己的手机？除了是外甥出卖的，还会是谁？
　　 在这样的一个喜庆的日子用这么恶毒的话，无疑是仇恨至极了。徐伏安有些气愤了，气愤着这个运输老板的恶毒无礼，也气愤着外甥的可恶。在徐伏安的生活里，春节总是人们心目中的大事，一定要过红火，吉庆。可是，这个短信却带来的却是恶毒。他对外甥，甚至对表姐春妮，都产生了一种怨恨。
　　 手机的短信还在滴滴作响，徐伏安没有兴致再看，即使是成千上万条祝福短信，也抵御不了这一条恶意短信的杀伤力。
　　 春节过后，徐伏安请冯总吃饭，说了煤炭结算的事。冯总说，可是没有外甥的签字，流程走不下去。徐伏安再次打电话找外甥，关机；打电话找表姐，还是那句话，没有看到儿子。徐伏安心里涌起一股怒气，无处发泄。他合计，该到表姐家走一趟了。
　　 那天，钢厂纪检部门发来一张表格，填写领导干部春节期间上交的礼金，是否帮家属亲戚作生意打招呼什么的。徐伏安看到表格，开始愣了一下，想起了表姐、外甥的煤炭业务，但是他摇了摇头，马上在表格上填写一个大大的“无”字。他觉得心安理得，是因为自己什么都没得到，反而倒贴了10万元。
　　 一周后，纪检部门的工作人员打徐伏安手机，要约谈他。约谈，这是钢厂纪检部门的制度，也可能只是例行公事。徐伏安按要求到纪检部门，纪委书记亲自在座，开门见山地说：“接到群众举报，你的外甥在钢厂一子公司做煤炭业务，你知情吗？”
　　 徐伏安在路上就想着这个问题，说完全不知情，似乎说不过去，因为举报信有可能是知情人写的，自己难免会得罪人的。说完全知情，自己的错误会很严重，帽子有可能丢了。想好了，只有说：“听说了，但是，我没有打过招呼。”
　　 从纪检部门出来，徐伏安感觉自己走在了悬崖边沿。
　　 徐伏安有点纳闷儿，一开始就知道钢厂对领导干部的纪律，尤其是敏感岗位，也意识到每年春节前后都会填写这样的一张纪检部门的表格。可是，历来谨慎从事的他，这次怎么就忘记了呢？是外甥“我要陪伴母亲”的那句话？还是母亲当年对表姐的那句玩笑话？
　　 或许都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