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白老头(散文)
入秋的风一点点剪碎三里稻田上空的云层,阳光依旧刺眼,蝉鸣披着热浪抚过树梢,开始落下属于这个季节的第一抹秋色。
离着村口不远的旧屋响了好几下拍打声,老人弯下身子,右脚打直挪到一旁,又伸手将鞋底子一下一下磕到门槛上,粘上的碎泥渣子很快散了一地,老人刚从果园回来,时不时瞧一眼天色,眼角褶皱垂挂着汗珠,连着满面岁月风霜的痕迹一道刻在古铜色的肌肤上。
“这娃儿,只说去趟城里,咋这么久还没回来?”低声念叨一句,老人单手扶着门框,朝屋里又喊了几声:“婆娘诶!婆娘欸!”
屋内光线并不好,玻璃瓦棱叫落叶盖住,好些年没再清理,老人的声音在房里绕了几圈,没有得到回应,于是自个儿坐到门槛上,嘿嘿笑着唱起了小曲儿:“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杆盼郎来,娘问女儿望啥子,我望槐花几时开……”
“妈,你看,白老头又一个人坐在破屋门口唱歌!”池塘篱笆道上,打着赤膊的小孩直扯着自己母亲袖子叫唤,一股子兴奋劲,妇人却是一个巴掌落在小男孩后脑勺上:“别囔囔,仔细叫他听见惹得疯病犯了把你抓了去!”
小男孩嘟囔着嘴,不服气:“乱讲!白老头从不打我们,上回我和黄强他们在果园偷李子被他逮个正着,只对着我们一直笑。”
“瓜娃子打胡乱说,他要没疯,啷个他婆娘和儿子都死了好几年了,回回过年寻上门来问,自家屋里头明明没人,对着空气说话还不叫人慎得慌?”妇人压低着嗓子边说边用眼角余光瞥着不远处,生怕声音落了老人耳根去。
小男孩被母亲半拉半拽着,娘俩匆匆走过老人屋门前,他们背后歌声很快停了,老人抬手朝小男孩走远的方向伸了伸,“哎”了几声才收回去。
老人安静下来,就这么坐在门槛上讷讷出神,洗得发白透纱的短衣上补丁也开了口子,半拳大的青桃兜在袋口,老人片刻忽又咧嘴笑开:“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啊……”
不远处那一片碧波荡漾的稻田,有绿浪翻入崇山峻岭下的天际线,老人慢慢站起身,拖着一只再也屈不了的病腿,蹒跚走向旧屋尽头的偏房。留着大门敞开着,哪怕只是风声进去闹出了动静,老人也会停下回头看看,似乎很多时候,都一直这么等着、盼着。等到荷尽已无擎雨盖,盼到菊残只剩傲霜枝,秋去冬来,当雪色苍茫而下的时候,村子的天空洁净得像透明的玻璃瓶子,凋零完叶子的枝干伸展着,把严冬凛冽的寒意描在这瓶壁上,村子唯一一条进城的路途被新落的雪花覆盖,如一条白练静静搭在两面山体的脖颈上。
大雪持续下到天色渐暗,破旧木屋外挂着的褐布猎猎作响,伴随“吱呀”一声,门扉叫人从内拉开,一道光斜切入雪地里,光与影的晃动中,一个臃肿的身子出现在风雪里,他右手先帮着抬动右脚过了门槛,左手提着一盏灯,顺势慢慢拉拢木门,一缕银白的发丝从破棉帽里露出,不时扫过冻得通红的鼻尖,笨重的厚底棉靴在雪地上踩出深浅不一的两排脚印,径直朝村口走去。
其实每年的这个季节,老人都会每天在这个时候出门,提着灯默默走到进城的路口处,顶着寒风整晚整晚站立不动,仿佛自己也要站成了一盏灯。
从城里务工回来的村民路过村口,常常大笑着喊他名字:“白老头,别等了,你儿子今年依旧回不来,大冬天的这么冷,赶紧回家去吧!”
然而老人只是略微动了动身子,嘴里喃喃着:“要回来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村民们知他从来不听劝,无奈摇了摇头,议论起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来,当初若不是白老头执意让儿子进城谋发展,大概儿子就不会出意外,自己婆娘也不会因丧子之痛跟着去了,如今剩他一个人,每日说着胡话,唱那老掉牙的山歌。
日复一日,每当在城里做工晚上赶回来的村民经过路口,总能看到老人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亘古不变的雕塑。老人翻过手腕看了看布满划痕的老式手表,不多时,小路上传来自行车车轮转动的“哐当”声,寂静的冬夜难得短暂热闹一阵,还是那群进群做小工的村民,他们带着一天的疲倦缓缓驶过老人面前,再没有任何言语,亦不多瞧一眼,他们赶着回家与家人吃晚饭,再洗个热水澡。
今年的风雪似乎比往年来得更猛更烈,似乎要把整个世间都湮没在皑皑白雪中。
然而岁末时节,进城做工的村民再回来,却有些意外,今晚没有见到白老头提灯站在村口,四下里漆黑一片,村民们微觉诧异,在下坡的路段上,天黑湿滑,一不小心,有人从自行车上跌落下来,紧接着后面的人来不及刹车,雪地里传出好几嗓子痛苦的呻吟……在家里等着丈夫回家的妇人不见自家房门按时打开,心焦起来,是怎么了?以往可不曾这么晚过,于是东家寻到西家,西家再辗转东家,村里子灯火一路亮起,等找到他们时,这些丈夫们彼此搀扶着,其中有人摔折了腿脚,突然间,他们想念起白老头,还有他手里那盏不知照亮了多少个寒夜的灯……
次日清晨,村口的小木屋前站满了村庄的村民,窗上的褐布还在风中摇曳不止,孩子眼中噙着泪水,他们静静站立在风雪中,有六个青年人面色凝重,是昨晚因为天黑看不清路况而受伤的村民,他们今天都是来祭奠一个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木屋里,老人身上裹着破旧的厚被,再没能如约醒来,桌上放着那盏灯,还有一些结了冰的果子。
“呜呜,我早就说过,白老头他没疯,他在果园从来没撵过我们这些偷果子的小孩,现在他死了,种果子的人没了,灯也没了,呜呜呜……”
村民们静默着,素裹的天地,依然听得见严冬的雪花纷扬在村庄上空,在风里回旋,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