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季节。雨水打在青黑的瓦楞上，叮叮当当，顺着屋檐往下流，仿佛断了线的珠子，织成了一片密密的水帘，溅到地上砸成了一个个铜钱大小的水坑。池塘里的水很快就涨满了，鱼儿兴奋得跃出水面，露出银白的肚皮，“噗通”一声随着溪水远去了；稻田里雨水已经漫过田埂，哗啦啦地涌向下游的小河……
　　 “这怎么搞哟？老天爷，求求你不要再下了！”妈妈在默默地祈祷着。
　　 父亲用锅碗瓢盆在家里各处接着瓦缝里漏下的雨水。奶奶不停地搓着双手，围着漏雨的地方转来转去。我们兄弟几个帮不上忙，望着窗外发呆……
　　 大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晚上，伴着蟋蟀悦耳的歌声，一家人坐在屋外的凉床上乘凉，奶奶总跟我们讲她自己的故事，讲得最多的就是五四年的那场大水。
　　
　　 一
　　 是的，那场大水让奶奶刻骨铭心，那时的安庆段江堤如同羊肠小道，洪水轻易就能跨过它，肆虐村庄，整个圩区一片汪洋……
　　 那一年雨水特别多，阴沉沉的天空像被捅了一个大窟窿，雨水不断地往下漏，江水猛涨，很快就决堤了，洪水像发了狂的猛兽，肆无忌惮地践踏着一个又一个的村庄。有些人，未雨绸缪，提前把家搬到了几里之外的小山上；那些来不及的或没有能力搬走的人家可就惨了……草屋屋顶随波荡漾，如漂浮的大蘑菇。浪越来越大，水越来越深，最深的地方达四、五米，有的人爬上了树顶等待着救援，有的老人、体弱多病的上不了树，被水冲走，淹死了，水面上“浮物蔽川”，当然这里既有各种动物的尸体，又有一些易于漂浮的草草木木的，如家里养的狗啊，猫啊，洞里的老鼠啊，蛇啊……一个个木箱子、一块块门板四处游荡，仿佛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儿……
　　 雨连着下，气温也跟着下降，被雨水淋透了的人们不禁打着寒噤。尽管张家的宅基地最高，但是要不了一会儿，土墙也会上水，随之而来的便是张家土屋的轰然倒塌。奶奶决定带着几个儿女爬上门前的三棵矮皮树上，等待划船出去救人的爷爷归来。可是迟迟不见爷爷的影子，身后的房子接二连三地倒下，一会儿就被洪水浸没了，只留下屋顶上一些陈年稻草和几根木头浮在水面，一时半会儿被树木阻挡而没有被冲走。几顶破斗笠早已被大风抢走，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得无影无踪。一只瘦狗的尸体刚刚从身边漂过，根根肋骨清晰可见，凄凄惨惨，像匆匆的过客……孩子们的哭声越来越凄厉，奶奶用无助的眼神望着远方……
　　 三棵矮皮树暴露在外面的部分越来越少，滚滚洪流，一浪高过一浪，生命危在旦夕。
　　 在奶奶焦急的等待中，终于盼来了一只大木船，滂沱大雨砸得人睁不开眼睛。远处船上究竟是何人？越来越近，原来是李家的船，里面早已塞满了人，奶奶在近似绝望中继续等待……
　　 雨越来越大，水面仍在上升，三棵小皮树淹掉了一半，水已经漫到了孩子们的胸口，汹涌的波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身体，三个孩子，最小的被奶奶捆在了背上，大一点儿的两个孩子各自抱着一棵皮树，不过已经尽显焦虑、恐慌和疲态，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奶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大声地对两个大孩子说：“你们俩要抓紧啊，爸爸马上就来了。”在她的鼓励下，两个孩子咬着牙又坚持了下去……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就那么几十分钟，仿佛比几十年过得还要慢。老李的大木船早已消失在茫茫的大雨中……
　　 “船！妈，船！”大孩子首先叫起来。
　　 奶奶定睛一看，果然是一条大船，她抹去脸上的雨水，瞪大眼睛再看一遍：不错，是自己那该死的男人回来了。船越来越近，原来船上也载满了乡里乡亲的。
　　 爷爷把船停稳，先把两个大孩子接上船，再把奶奶和小孩子接上船。奶奶和另一个本家亲戚只能坐在舱外，还要用水瓢不断地往外舀水，爷爷负责撑船。
　　 上了岸，雨停了，老天爷赏赐了一丝温暖的阳光。船上的人千恩万谢之后离开了，奶奶开始嘀咕了：“你只顾着救别人，都不要老婆、孩子了啊？”
　　 “都是家门口的，可怜哟！”爷爷瞪着个大眼睛，奶奶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好在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
　　 爷爷用活草和树枝搭了一个简易的窝棚，奶奶放下小儿子到处找野菜，在山脚下挖了一个洞，架上锅做起饭来，其实全是野菜，没有一粒米。一点干柴也不知道怎么求人弄来的，烟熏得人眼睛睁不开。每天都在寻找食物中度过。
　　 一个月之后，洪水退去，活着的人纷纷返回家园。人们在政府的扶助下，又开始在泥地上重建自己的家园……
　　 地沟里，浅水里经常能捉到江里的鱼。偶尔还能看到动物的尸体，不过早已腐烂，有的被鱼吃得只剩下骨头。
　　 这些低矮的江堤是旧中国留下的烂摊子，从这以后国家每年下半年枯水季节，都组织老百姓进行圩堤的加固工作，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直接用重型机器代替人力劳动，在江堤上建起了高高的水泥公路，坚固无比。从此，内圩主堤再也没有破过。
　　
　　 二
　　 童年的记忆中承载了太多这样的生活场景。今年对于宜城人民来说又是一个命运多舛之秋。年初的新冠疫情到现在泛滥成灾的洪水，团结、顽强、自信的安庆人民从来没有屈服过。汹涌的长江犹如一条喝醉酒的巨龙由上而下，横贯东西，恣意妄为，沿江人民深受其害。宜城段江水已经超过警戒水位，安庆市迎江区位于江心的新洲乡，某段外围江堤出现了险情，圩心内涝严重。灾情就是命令，迎江区教育系统广大党员干部响应政府号召冲锋在前，带领一线党员教师及积极分子组成了首批42人的抗洪抢险突击队。
　　 新洲乡是江中小渚，下辖五个行政村，常住人口约两千多人，大多为老人和孩子，年轻力壮的大部分去外地打工了。一条环岛公路围成了一个巨大的低洼“盆地”，绝大数村民仿佛住在一个大“澡盆”里，如果长时间下大雨，会导致内涝，轻则淹没田地，重则房屋上水，最终倒塌。
　　 新洲这个美丽的江中小岛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记得98年发大水时，我和同学一起去参加救援行动，当时抗洪形势岌岌可危，水已溢陂，300多名武警官兵奉命前来支援。到了半夜，外堤出了漏水点，一个茶杯大的孔洞不断地往外喷水，形势万分危急，随时有决堤的危险，武警官兵用身体去堵……那一晚，所有防汛人员一夜没睡。
　　 多年以后，我再去新洲乡，仿佛走进了世外桃源。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我漫步于江堤之上，暖风轻拂，柳絮悠悠，像一个个可爱的白色小精灵从我面前飘过，那么轻灵，那么静谧，那么涓洁。江堤两边楼房座座，鸡鸣犬吠之声不绝于耳。竟有髯髯耄耋老者躺坐于庭院里的竹椅上，独享这春日迟迟的暖阳。
　　 遥望圩心，无边无际的油菜花金灿灿的，在阳光的映照下晃耀人的眼睛，馥郁的花香随风飘荡，令人神清气爽。堤外江边湿软的沙滩上野鸭争鸣，白鹭竞舞……
　　 去年11月，我再次踏上这片美丽而又熟稔的土地。这次是参加由安庆市民盟小教支部组织的送教下乡活动，我给新洲乡的孩子们带来了一堂精彩纷呈的象棋课。课后，孩子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手不忍离去。
　　 这里的一幕幕至今仍令我记忆犹新，虽然新洲乡不是我的故乡，但是我对它充满了深深的眷念之情。
　　 现在的新洲乡，经历了几天的大雨，到处都是湿哒哒的，天刚刚放晴，突击队的队员们已经连续工作了两天。
　　 “不好了，小杨发痧啦！”不知道是谁高喊了一声。
　　 我抬起头，循声望去，一个背着沙包的青年人踉踉跄跄地迎面走来，沙包顶在了右肩上，头被挤歪，倒向左边。嘴巴张开，喘着粗气，面色苍白，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他弓着背，左手叉腰，沉重的沙包压得他越来越矮小，黑色的长靴上粘满了滞重的泥巴，两只脚在地上无力地拖着，伴着靴子里的水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噗通”，一个趔趄，小杨摔倒了，沙包重重地压在了他的颈部、头部，左腿收缩向前，右腿伸得笔直，胸口和脸部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铺着石子的小路上，左手被牢牢地压在了身下，右手甩在了一边，左脸及额头被石子蹭破了皮，鲜血顿时染红了地上的沙土。他就是我的同事小杨，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热血青年。
　　 我连忙冲上去，搬开他头上的沙包，抱起他，比抱一个小学生还轻松。他太瘦弱了，顶多只有九十多斤重。
　　 “怎么了？小杨！”
　　 “没事，刚才头一晕就栽倒了，我真没用，给队伍添麻烦了！”
　　 我把他驮到了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撩开他的衣领，弯曲食指和中指，两指间张开，迎上他的后颈，夹上去，一揪，一拉，最后滑开……如此反复几个来回，他的颈部马上变红，我的手指加大了力度，他的身体疼得抽搐了一下。我知道把他揪疼了，在没有香油润滑的情况下，我只好从嘴巴上蘸一点儿口水替代一下，继续做着刚才的动作。这就是民间的“揪痧”，小时候奶奶经常这样给我“揪痧”，疼过之后，心里就舒服多了。颈子前后一般留下的红印迹要几天才能消退。
　　 “好些了吗？要不我再给你揪揪颈子的前面？”
　　 “好多了。不用，我自己来揪。”可能是我的手太重了，他有点吃不消。
　　 这时候，队长拿来了碘伏和棉签，对他的脸部伤口进行了消毒处理，还好并无大碍，只是擦破了点皮。我向老乡要了点开水，递给他喝。他喝下水以后，脸色好多了，我们劝他上午不要做了，在乡防汛指挥部休息休息，他答应了。
　　 天公不作美，突然又飘起了瓢泼大雨，汹涌的江水正在漫过“东三摊”圩，哗哗地涌向圩心，大有“千里之堤，溃于一处”之势，形势危如累卵。所有突击队员、乡政府工作人员、村长、村支书、村民代表全部上堤，两百多人进行沙包接力，形成一条长长的“红色人堤”。大家都来不及穿雨衣，雨水迷糊了人的眼睛，瞬间流满了嘴巴，衣服被雨水浸透了，靴子每走动一下，便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在这个队伍中，一个我熟悉的小身影在雨帘中时隐时现，唯独他换下了刚才摔破的红色外套，胸前那红黄相间党员徽章在黑色外衣的衬托下十分显眼。
　　 两个小时后，风停了，雨又住了，堤坝上的水用沙包给堵上了。
　　 晚上，小杨累得吃不下饭……
　　
　　 三
　　 第二天，体力还没有恢复，小杨又要跟着我们去走村串户，做村民的思想工作，帮助他们尽快搬到安全的地区。我们将村民的重要的生活用品搬上卡车，运到目的地，一忙又是一整天。
　　 其中第一个安置点在城区华中路第三小学。热情的女教师志愿者们为首批44名受灾群众准备生活用品，他们像亲人一样照顾老人，跟老人们聊家常，帮助中风偏瘫的灾民王大娘洗脸、擦澡。老人流下了激动的眼泪，拉着王老师的手颤颤巍巍地说：“孩子，你比俺闺女好！俺闺女一年都见不上几次。”王老师羞红了脸，甜甜地笑着说：“大娘，这没什么哟。”
　　 这种温馨的场景似曾相识，不禁让我想起了2016年暑期的那场大水，当时我校作为灾民临时安置点，接收了来自迎江区长风乡罗塘片的四个村的灾民。记得载着受灾群众的第一辆大巴开进学校的那一刻，我冲在最前面，第一个迎上去背下了一个下半身瘫痪的中年妇女。她瘦削的脸上嵌着一对无精打采的小眼睛，全身绵软无力，在我的背上直晃悠。我生怕发生什么意外，用双手紧紧地锁住她那已经没有了知觉的双腿，然后身体在保持平衡的情况下尽量前倾，使她不至于后仰。后面的女同事反复叮嘱：“小心！小心！”
　　 在女同事的帮助下，终于把她抱到了简易的钢丝床上，她的身体软得像一块长长的棉絮，六岁的小女儿偎依在母亲的床头，抓着妈妈的手一言不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小女孩的眼睛那么明亮，像一汪清泉，纤尘不染。当时在场的女老师眼睛都湿润了。
　　 洪水退去，重返家园的那天，还是我把她背上了大巴车。自从几年前的那次车祸以后，她瘫痪在床，口齿也变得不清了。我下车的瞬间向她挥了挥手，她跟女儿一起冲着我笑了笑，口中“呀呀”了两句，可是我一句也没有听懂，但是我能猜到大概是谢谢我的意思。这是难得的微笑，我看到她时大多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昨天，从新闻中看到华三小安置点的灾民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便想起了她，不知道她们母女俩现在过得可好。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自古以来，安庆就是一座英雄的城市，人才辈出，如革命志士徐锡麟，两弹之父邓稼先……
　　 其实，在我内心深处，那些奋战在抗洪一线的普通人也是宜城最大的英雄，他们用爱心，用汗水，用坚毅，筑起了一道道“抗洪之堤”，他们才是宜城最亮丽的风景……
　　 （江山首发。写于2020.0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