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末，在人流熙熙攘攘的淮阴集市上，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佩剑而过。几个纨绔子弟见之，便出言戏谑。嘲讽男人佩剑出行不过是扮酷，其实心里很胆怯。一个恶少纠缠说，真有胆量，你就用剑刺死我，倘若没有这个胆量，那就从我的胯下钻过去吧。许多行人驻足观看，男人按剑沉吟片刻，之后做出一个出乎人们意料的动作，他屈身从恶少的胯下爬过去。恶作剧的恶少们不禁哈哈大笑，之后满足地扬长而去。观看的人群议论纷纷，大都嗤之以鼻，心里嘲笑佩剑男人的懦弱。佩剑男人拍拍膝盖上的尘土，平静沉默，泰然自若的走开。
　　 此段历史出自汉代史官司马迁的《史记·淮阴侯列传》，仅仅寥寥几十字，却作为一则励志故事流传几千年。这个历史典故另有其他几种版本，譬如，羞辱韩信的是一个屠夫等，但其基本情节还是一致的。后代文人对韩信受辱之举不乏揄扬，宋人苏轼在《留侯论》这篇文章中就评论道：“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这是正统的的儒家理念。孔子对于“武”向来不屑，不言“怪力乱神”。尽管他出身于武官世家，父亲可是当时赫赫有名的武士，他自己少时也谙熟弓箭射术。他主张用“仁”来规范世界秩序。即使曾在周游列国时一路上频频蒙受厄难，包括来自民间的语言嘲讽、各国国君的冷落乃至于厄于陈蔡时的饥渴难耐。随行弟子每每忿忿然，可孔子却始终，安之若素，依旧矢志不渝坚守信念，继续传播自己的思想。
　　 历史总是这样，无独有偶，韩信胯下之辱与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一样，都成为中国人隐忍民族性情的精神支撑，成为雄才大略者一种成功的典范。不同的是，卧薪尝胆带有浓重的复国色彩，是一种有目的、有预谋、有心理预设的隐忍。换而言之，是对蒙受耻辱有充分的思想和心理准备。韩信的遭遇，则事发偶然，没有思想准备和心理预设。因此，后一种情形所带来的羞辱，更为令人难以接纳和承受。
　　 二
　　 中国古代正统文人，尽管笔灿若花，但对于言及男女身体乃至性事还是很忌讳的，常常避而不谈。这种民族心理的避讳，在文学上便形成巧妙迂回的表述方式。这种现象，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文学的羞涩。
　　 《诗经·召南》中的一篇《野有死麇》即为野合之诗。再如《诗经·褰裳》云：“子惠思我，褰裴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对诗中“狂童之狂也且”的理解，台湾学者李敖认为可能是男女之间调情时，女子对男子说的一句粗话，大意是“你不想我，我也不愁没人想，你这小子狂个卵！”。依据是，句中“且”字的本义就是指男子的性器官。
　　 晋朝孙绰创作的乐府诗歌《情人碧玉歌》中也有这样的诗句：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芙蓉陵霜荣，秋容故尚好。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中国古代民俗，以破瓜代言女子破身。
　　 又“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苏轼一句“一树梨花压海棠”讥诮文友张先老牛吃嫩草可谓经典。用“一树梨花”四字描绘满头白发的张先犹如梨花一般，又谓十八女子为鲜嫩海棠，形象生动。诗中最妙的便是“压”字，既对应了上句诗“鸳鸯被里成双夜”，还把不便说破的话巧妙点破，诱发无限遐想。苏轼的调侃堪称精妙老辣！
　　 曹雪芹可谓文学大家，一部《红楼梦》足以奠定他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地位。《红楼梦》中有关性的描写前后出现了近二十次，按其表现手法，可以划为两类，一是直白型，二是含蓄式。直白式的性描写，平铺直叙，让人一眼看穿。如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写贾宝玉遗精后，“……遂强拉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袭人……只得和宝玉温存了一番”。含蓄式如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周瑞家的给王熙凤送宫花，“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房门槛儿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的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忙着蹑手蹑脚儿的往东边屋里来，只见奶妈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悄儿问道：‘二奶奶睡中觉呢吗?也该清醒了。’奶妈笑着，撇着嘴摇头儿。正问着，只听那边微有笑声儿，却是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人舀水”。贾琏和王熙凤在干什么?曹雪芹故意吊人胃口。从门口丫鬟连忙摆手，到一旁奶妈含笑摇头，可以隐约看出王熙凤绝非是在真正睡午觉。中国民间俚语中的“睡觉”，历来都有另一层隐晦含义。写性，而对性只字不提，而是通过其他人物的语言动作来表现，曹雪芹对性爱的含蓄描写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
　　 鲁迅也不乏相关白描，在他笔下，人物的身体的呈现方式和性具有较高的文化内涵和美学价值。阿Q那句“我和你困觉”，已然成为某种特定意义的表述。但不是求爱，而是求欢。至于当代文人，另辟蹊径，有人就用“此处省略XX字”做噱头，由读者自己去想吧，倒也用的得心应手。
　　 三
　　 古希腊罗马的文化基因，让欧美文学对于身体或性事描写似乎并无太大忌讳。那些裸体的人身雕塑与绘画，即是艺术的真实，也是历史的真实。
　　 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三次大篇幅惊心动魄的性事描写，公然淋漓尽致地讴歌性事，具有极高的美学价值。然而，正是如此，才让这本书被打入冷宫若干年。
　　 美国作家米勒创作的小说，多为素材卑琐、语言淫秽、内容下流、画面污秽，显示出作者具有明显的嗜丑倾向。于是，思想正统的人斥责其为“污秽作家”，而且是“污言秽语之王”，“文学史上最淫秽的作家”。污秽，由此构成米勒小说的重要特征。从纯文学的角度来说，米勒之所以采用这种风格，与他所追求的思想倾向与世界观密不可分。他是一个思想丰富而矛盾的作家，既受到巴尔扎克等一批传统作家的熏陶，又受到许多反传统、反社会、具有强烈叛逆倾向的思想家和作家的影响，譬如卢梭、尼采、布勒东等。另外，他汲取多种哲学思想，诸自然主义、表现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等等。对于那些具有强烈的颠覆传统、否定文明、解构现实、张扬自我的离经叛道的思想潮流，他尤为钟爱。也喜欢追求绝对自然，乃至于超自然的事物，并且用真诚的笔触展示现实、揭示自我的作家和思想家，这些让他的叛逆特点毫无避讳地表现出来。所以，他也被上世纪六十年代反主流文化誉为自由和性解放的先知。
　　
　　 有段时间，我曾沉浸于米勒的《黑色星期天》、《南回归线》、《北回归线》等著名作品，反复研读，爱不释手，常常为他的率性和不羁感动。因为，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人。
　　 四
　　 回到秦末的淮阴，那条让韩信蒙羞的街上，我们再来重温这个故事。
　　 按照羞耻观来说，人们普遍认同，从别人的胯下爬过是一种违心屈从、莫大耻辱。这是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理解，即使现在，也是如此。然而，在秦汉时代的特殊历史时期，这其中隐匿着一个更令人难以接受的原因。而正因为这个缘故的存在，才让这个历史故事更为真实，也更具对隐忍的强调意义。
　　 由此，我们的话题需要进入民俗学的范畴。服装史，不啻文明史。秦汉时代，是中国服饰发展中的一个重要阶段。秦朝国祚甚短，因此除了秦始皇规定服色外，一般的服饰都是沿袭战国时代的习惯。秦国本处西陲，向来不如中原繁文缛节，所以，服装样式比较简洁，开始将古代做为常服的袍当成正式穿着。秦汉时人穿着，主要是“深衣”，即上衣和下裳连缀起来。
　　 至于裤子，时称“绔”。《释名·释衣》云：“绔，跨也，两股各跨别也。”——两腿分跨。《说文》：“绔，胫衣也。”——腿的衣服。那时没有专门的裤子，或者更准确地说，没有现代意义上的裤子。即使有，也是北方的游牧民族骑马打猎时穿的那种，式样跟现代的灯笼裤颇为相似的裤子，当时与北方接壤的汉族人在种田，捕鱼时也穿着这种裤子。裤子真正在中国古代开始流行，应该源于汉代。但为开裆裤，不分长幼、男女均服之。外面罩以裳或深衣。许久之后才逐渐出现满档的裤子，古称之为“穷袴”、“昆裆”。不过，开裆裤仍作为套裤依然长期存在，把它作为婴儿专服，是很晚期的事。
　　 结论就是，无论当时韩信是从纨绔子弟还是屠夫的胯下爬过，都要面临一种现代人无法想象的尴尬和羞辱：那个人必定没有穿裤子，抑或最多穿着开裆裤。一个男人叉开双腿站在头顶，高悬的是这个男人的生殖器官。这种带有社会和人格双重意义上的羞辱，绝非一般凡夫俗子可以忍受？
　　 现代影视作品重现这段历史，肯定无法如实再现这个细节，而文学的羞涩也不能对此作出如实描述，不能不说，这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这个历史典故的内在张力。韩信当时屈辱羞愤的心情现代人根本无法理解和感受，如果没有宏大笃定的人生理想信念作为精神支撑，韩信拔剑而起，血溅淮阴，汉代一部历史又会是怎样一个走向呢？我们不得而知。
　　 五
　　 历史真实，常常让后人瞠目结舌。由此我们不能不承认，甘于接受羞辱不啻一种勇敢，而且是一种更为高级、更为强大的勇敢。
　　 宋代，离秦汉比我们更近。所以，苏轼自然应该明了事情的真相，也更为深切理解这种耻辱。现在看来，《留侯论》中他的那段话，实际上所要表述的就是这层更为深刻的意思。只是，这位大文豪虽然可以笑侃张先“一树梨花压海棠”，把一个“压”字用得空前绝后。但是，却无法把这个细节付诸笔端，加以挑明。
　　 文学羞羞答答，忸忸怩怩，欲说还羞，固然创造了某种美感，却给历史的真实蒙上了一层厚重的布幔。这让后人不得不辛苦地一点点掀开布幔，钻进历史的罅隙去寻觅古老的本相。不过，辗转于文学殿堂和历史的时空隧道之间，这也是一种现代文化的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