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鸣的宝贝儿子路青峰，斜斜地倚靠在书房的门边，两只眼睛十分无助，又十分期待地望向还在伏案学习文件的路鸣，那清瘦的背影。路青峰摒住呼吸，身子挺得笔直地侧头探向父亲，他似是希望自己这一僵硬的姿势会让父亲投降。他有着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韧劲。好在路鸣及时回过头来，他知道自己宝贝儿子的性子，简直是倔驴一只。
　　 “去英国留学，得要很大的一笔钱呢！”
　　 “爸，只要一百万！”
　　 路青峰嘴里轻描淡写飘出这句话。
　　 “你爸我是碗清水，哪来的百万现金？”
　　 “爸，汪伯伯说赞助我一百万的，您又不是不知道！”
　　 “傻儿子……”路鸣一边无限怜爱地望着儿子，一边抖了抖指尖，弹掉了烟头上长长的一截烟灰。
　　
　　 二
　　 路青峰嘴里的汪伯伯，名叫汪章年，一个神通广大的承包商。去年承包了市里的一个工程项目，这个工程起底就是三个亿。路鸣可是分管这个工程项目的副市长，俗称“一把手”。
　　 工程完工后，汪章年请路鸣喝酒，路鸣也去赴了宴。汪章年知道路鸣的口味喜清淡，于是，满桌都是一色的清淡菜肴，尽管汪章年自己喜好重口味，偏辣偏麻偏咸，可他还是投其所好，跟着清淡走。当然，小酌嘛，免不了有酒，那就来一瓶一万多的进口酒，来个不醉不罢休。路鸣知道这小酌的名堂，但他就是想来应酬一番，他想知道汪章年的想法，他想了解他。
　　 “贵公子想去英国留学，对吧？”汪章年开始发难了。
　　 路鸣虽非久历“烟酒”之局，但也有过不少应酬。市里掌管所有工程项目的一把手，没一点应酬那真的说不过去，只是，路鸣有个原则，不拿不贪！路鸣原本就有自己的一套主张，吃了他人的还回去就是了，没什么瓜瓜葛葛的，不存在什么贪腐行为。他保持着自己的底线，原则问题必有红线，他不希望越了那条红线。路鸣好交友，三教九流什么的，他也熟络，但他并不沉陷于你来我往，称兄道弟的火热之中。今次汪章年的宴请，他视为小酌，他心里盘算着，汪章年承包的工程项目验收合格了，一定回请汪章年小酌一回，一样的规格。当下路鸣反问道：
　　 “汪老板，你又如何知晓的？”
　　 汪章年抚抚油光可鉴的头发，一仰脖，灌下一杯酒，啧啧有声，“好酒，到底是法国名牌。”放下晶莹剔透的酒杯，道：“路老弟，咱GM市所有的一切都不在话下，哈哈！”
　　 “你鬼得很呐！”
　　 “么事叫鬼得很？市场经济，咱在风口浪尖讨口饭吃，如果不了如指掌，那就会被时代的风浪卷袭一空！”
　　 “汪老板，我知道，宴无好宴，你资助我儿子去英国留学不会没有附带条件吧？”
　　 再一杯酒灌下肚，未有醉意的汪章年说，“当然有。路老弟，项目验收合格了，我的三千万到手了，你的一百万自然也到手了。”
　　 “汪老板，如果你承包的工程质量没问题，验收合格，我路某人签字，如果验收不合格，我路某人坚决拒签！”
　　 “嚯嚯哈，那你儿子留学的事，你就不管了？”
　　 汪章年的话击中了路鸣的要害，忽然间路鸣卡壳了。一向以辩称著名的路鸣，一时间哑口无言。
　　 儿子一心要去英国留学，看到市里好几个同学都去了英国留学，儿子路青峰动心了，坚决要去英国留学，九牛二虎都拉不回路青峰的顽固的念头。每天路鸣下班后回到家，路青峰就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爸，我要去英国留学……”有好几次路青峰竟然不吃不喝，赖在床上好几天闹情绪。路青峰虽说后来起床了，但他倚着门框楚楚可怜的絮絮叨叨：“爸，我要去英国留学……”那样子惹人心疼也心碎。路鸣只有这一个宝贝儿子，路鸣的妻子吴悠然那种宠溺啊也属世上少见。当然，路青峰也是路鸣心中的宝，而路青峰的所求，路鸣从来都不会拒绝。只是也怪，路青峰并不是要这要那，就是有点嗜好看书，喜欢字画，别的倒没有什么。路鸣觉得儿子路青峰好养，不过，为鼓励路青峰，一些字画也费了他路鸣不少的钱。路鸣有点可惜，妻子吴悠然却道：“咱孩子天生就是个艺术家的料。别人家的孩子要金要银要名牌要豪车，咱孩子一心向学，你这是前世修来的福，知足吧！”说得也是。路鸣也就认了，于是，凡是路青峰想要的名人字画，路鸣都不遗余力的搞到。只是，路青峰要去英国留学这事儿，给路鸣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汪老板，你走吧！我想静静！”
　　 路鸣叹口气，对汪章年说道。
　　 汪章年暗地里笑了，心想，事情肯定成功了，犹如坛子里捉乌龟十拿九稳。站起来，汪章年点点头，道：“路老弟，只要你一句话，你好我也好！”
　　 “你走吧，我想静静！”路鸣皱着眉头，挥一挥手，加重了语气。
　　
　　 三
　　 市里反腐倡廉的气氛越来越浓，已经有官员栽了跟头。警钟长鸣，某一天，市委决定，组织一批官员去看守所进行一次现场教育。
　　 带队的就是路鸣。原国土局局长刘海元就关押在看守所。路鸣步履沉重，带队闯过了三道铁门，由陪着的看守所黄所长领着上了关押嫌疑犯的那栋楼房的超手游廊。随行的一行大大小小的官员为阴森森的看守所所震慑。压抑、恐慌、胆寒、呼吸急促，这是这些官员的第一感受。路鸣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从超手游廊往下看，那些嫌疑犯们一个个正襟危坐，一丝不动，就像被钉子钉住了一般。这些嫌疑犯们连呼吸都是罪，他们不敢抬头张望。这些嫌疑犯们的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也是四四方方的豆腐块，和军队的有得一比。这些嫌疑犯的光头在阴郁的光照里显得阴森森恐怖。路鸣有点心悸。这不是他想要来的地方。
　　 这当儿，忽然有个声音打破看守所的寂静：
　　 “路鸣，你下来陪我！”
　　 路鸣浑身一个激灵，定睛往向声音处，原来025监室关押的，正是原国土局局长刘海元，他梗着脖子扭头看向楼道上的路鸣。
　　 “我还不够格！”路鸣异常的斩钉截铁。
　　 “我的今日，必是你的明日！”光头刘海元眼神犀利，刺向路鸣。
　　 路鸣身上顿起鸡皮疙瘩。
　　 “好好反思，老老实实改造！”吐出一口浊气，路鸣咬牙切齿。
　　 “要改造的是你们！”刘海元竭斯底里，声音振耳欲聋。此时，路鸣并不回应而是急匆匆地走过025监室的超手游廊。
　　 “哈，你怕了，你心虚了……”
　　 迈向027监室超手游廊的路鸣，还是听到了刘海元疯狂的叫嚣声。
　　 路鸣的心，被这声音提到了喉头上，他的确有点心虚，汪章年的诱惑历历在目。
　　 一百万，一百万哪，叫谁都动心！
　　
　　 四
　　 路鸣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儿子路青峰死活要去英国留学，可路鸣手上确实没那么多的钱。唉，生个儿子不省心哪！汪章年呵汪章年，你又那么凑巧赶上了节骨眼上。路鸣心道，汪章年我该感激你呢还是该诅咒你？你是让我拿党性原则开玩笑吗？刘海元呵，你倒是提醒了我，只是我的关卡比你难一万倍，一万倍都不止！
　　 感觉到路鸣的异样，妻子吴悠然看了看路鸣一眼，道：“你怎么睡不着？谁刺激你了？”
　　 “唉，刘海元的样子太可怕了，已经不是人了，我真怕有一天……”
　　 “老路哇，你瞎侃么事呢，你又没收受人家一分钱的贿赂，你担心个啥？！”
　　 “明摆着汪章年是在贿赂我。”
　　 “你就是个猪脑子，那是么事贿赂唦，他资助我儿子路青峰一百万，那不是贿赂，那叫赞助，懂了没？！”
　　 “他为啥不资助别人，独独资助咱儿子路青峰，你说说？”
　　 “人家若不讨点好，说不过去。你真是无脑子的蠢货，亏你是么样当了副市长的，你脑筋转点弯不就有了。你说你怕啥，他那工程都是名正言顺的，你签个字就出了鬼？”
　　 “悠然，你不知道哇，我这一签字，假如这水货工程出了大事，我吃不了兜着走哇，今天的刘海元就是明天的我路鸣啊！”
　　 “路鸣，我是错看你了，你胆小如鼠！哼，你以为我不知道，市里那几个一个个贪腐百万千万的，又有哪个出事来着？！”
　　 “刘海元……”
　　 “刘海元，哼，他是傻冒，黑白两道都要吃，不干掉他干掉谁？！喊革命的会革自己的命？！”
　　 “悠然，没想到你也是这样的人。难怪这贪腐的人越反越多，就是有像你这样不明事理的人在背后撑腰！”
　　 “我不明事理？呸，是你缺根筋！死脑筋、死心眼。路鸣，说好了啊，你不签字也得签，否则，老娘我带着路青峰远走高飞！”
　　 “你……”
　　 “睡觉！你，你什么你！”吴悠然一声吼。
　　
　　 五
　　 “爸，我要去英国留学……”路青峰一大早又倚着门框，满脸的无辜样。他的眼中是一泓清幽幽的泪，刺激着路鸣柔肠百结。
　　 路鸣满眼血丝。刘海元给他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刘海元所呆的地方，绝对不是他路鸣所憧憬所神往的，他要呆的地方是市府，是省府，他原本的理想无可限量。儿子，你是来讨孽债的吗？望着无限可怜的路青峰，路鸣只有轻轻叹息。他不知道是谁刮起了一股留洋风，而且选择的都是世界数一数二的留学基地，并且都倾向于留学英国。路鸣不怕路青峰的强硬态度，就怕路青峰的软刀子，那一种无出其右的万千楚楚可怜，横直要了路鸣的小命，宝贝儿子路青峰是他路鸣的一道死穴。
　　 “非要我下地狱么？”路鸣扪心自问。
　　 “儿子，你就不能消停一下么？”
　　 “爸，人家一个副局长的儿子都去了英国留学，爸你一个副市长就还不如一个副局长有用么？再说了，婷婷也去了英国。”
　　 路青峰嘴里的婷婷，就是路青峰的女朋友。路鸣见过，真的是亭亭玉立的一个美丽的姑娘。只是，婷婷是自己考上了的英国留学生，而自己的儿子路青峰则是要自费去英国留学，天壤之别咯，路鸣觉得自己的脸面多少有点无光。只是儿子路青峰是自己的心中的宝，又如何舍得责怪他？
　　 “你是为了婷婷才要去英国留学的吗？”
　　 “爸，我一半是为了拿博士学位，一半是为了婷婷的爱！”
　　 “真么？”
　　 “爸，你真过时了。不跟你说，不是什么事都要发誓的，每个人心底都有着理想信念。不要问我为什么……”
　　 路鸣听懂了一半，他也明白自己跟现在的年轻人之间的代沟，真的是时代不同了。
　　 “儿子，既然你执意要去英国留学，为父的成全你！”
　　 “爸，你是要接受汪伯伯的赞助了？”路青峰喜出望外。他跑过来，抱住路鸣亲了亲路鸣的脸：
　　 “老豆真好！”
　　 路鸣挣脱开路青峰的手，深深叹了一口气。
　　 “妈，妈妈，爸爸答应了，我去英国留学！”路青峰其实早已松开了环抱路鸣的双手，蹦哒着跑向了厨房，他的母亲吴悠然正在为他弄可口的早餐。
　　
　　 六
　　 路鸣借口出差，坐上飞机飞到了深圳。
　　 “袁兄，你得帮帮我！”路鸣见到了他的结拜兄弟袁光辉。
　　 “小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说呗，何事？”袁光辉为路鸣点燃一枝烟。
　　 吸着烟，吐着烟圈，路鸣精气神突然俱佳，脸上漾起一圈红红的光晕，道：“儿子他想去英国留学，我手头没那么多钱，想找袁兄你借我一百万。这是我的房产证和我的借条。”路鸣就把房产证与借条放在了明晃晃的茶几上。
　　 袁光辉一看，脸色涨得通红，怒道：“小鸣，你还当我是兄弟吗？见了你的鬼哟，小鸣啊，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当年的我们的血誓呢，狗吃了？小小的一百万用得着这些？我告诉你路鸣，我现在拿给你一百万，是赠送给路青峰的，与你无关！”袁光辉的眼神似利剑之光。
　　 路鸣心头那个热啊，无以言表。
　　 “那得谢谢袁兄你了！”
　　 “有啥好谢的！钱多了，我还愁呢，路青峰帮着花一点，我还得感谢他呢！”
　　 “哈，哈哈，袁兄还是那么幽默！”
　　 “不幽默那还行？！早被你嫂子骂熄了火。小鸣，弟妹如何啊？”
　　 “昨晚把我骂废了。”
　　 “我大概懂一点点了。大概为路青峰留学的事吧？”
　　 “是呀。我的悠然不明事理，她要我接受承包商给青峰的赞助费，我没答应，所以……”
　　 “小鸣啊，那是一条不归路，还好，你及时刹了车，不然，你就陷入了万丈深渊。”
　　 “袁兄说的是，如果今天是‘英雄跑白路’，恐怕我为了儿子去英国留学的事还得破釜沉舟。”
　　 “小鸣，那样不值得，真不值得！活着，要有理想信念。路走对了，一切都是光明的，再大的困难老天也会帮着解决。”
　　 “袁兄所言极是，我不会再犯糊涂了。”
　　 “嗯，及时止损！”
　　
　　 七
　　 审计验收的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路鸣夜以继日。
　　 那天是路青峰去英国留学的日子，也是验收最关键的日子。
　　 “路鸣老弟，一百万赞助费，你真的拒绝？”
　　 “是，我坚决拒绝！”路鸣目光炯炯有神地看向汪章年。
　　 汪章年怨恨地看了一眼路鸣，道：“路老弟，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
　　 “汪老板，为人做事都得问心无愧就好！你担心什么？”
　　 “哼，我担心什么？担心历年来的潜规则，不打点你们，你们就会关卡压，搞得我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汪章年有点气急败坏。
　　 路鸣暗暗压住心头的怒火，说：“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潜规则！”
　　 “那好，我就问问你，我承包的工程项目没有一点问题，那你为嘛不签字？”
　　 路鸣一听，沉默三秒，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还笑，你不签字，我就去跳楼了，那么多的工人要钱吃饭，你不签字那分明是要我死啊！”
　　 “你死不了！”
　　 “那就是你死！”汪章年凶相毕露地站起。
　　 “给我坐下！”路鸣一声断喝。
　　 汪章年一见路鸣大气凛然的威武神情，沮丧地坐下，呆呆地望着路鸣。
　　 “汪老板，你真用不着去跳楼，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工程已通过验收了！”
　　 “啊，真的？”汪章年一听，神情激动而恍惚。
　　 路鸣把文件推给汪章年，道：“我已代表市政府签字！”
　　 汪章年一把抓起红头文件，热泪盈眶：“妈呀，我的命啊，感谢路老弟！”
　　 “告诉你汪老板，潜规则在我这里没有市场！”
　　 “嗯嗯嗯，乌鸦里还有一只火凤凰！”
　　 “我去！”路鸣无可奈何地笑笑。
　　
　　 八
　　 “爸爸，我要感谢汪伯伯他们吗？”飞机场候机厅里，路青峰满脸喜气洋洋。
　　 “这一切都跟你汪伯伯无关，儿子，请记住，你学习好了，努力报效祖国，就是最大最有意义的感谢！”路鸣拥着儿子说道。
　　 路青峰若有所思，点点头，眨巴着好看的眼睛说：“爸，我记住了。”
　　 “宝贝儿子，你去英国留学，不是去镀金，是去学真本事，要怀着一颗赤子之心！”
　　 “爸，我会的！”
　　 紧紧抱了抱老父亲路鸣，松开手，路青峰推着行李箱走向验票口。
　　 路鸣目送着宝贝儿子路青峰远去，缓缓地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