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唐问我，这个人咋样？我说，这个人，嘴甜心苦、笑里藏刀。“这个人”是我们的同事，是所有同事对他的昵称。
　　 这个人很聪明，聊起天来头头是道，而且善于总结：“都说这个社会啥都在变，我没觉出来，满大街的人穿裤子还是两条腿，无非是裤腿长一点，短一点，肥一点，瘦一点。还是男男女女那些事，无非就是以前能多娶老婆，现在改成包二奶、三奶。以前偷偷摸摸，现在唯恐别人不知道。还是夏天嫌热，冬天怕冷，只不过以前是露手露脚，现在准备露奶子而已！”听到最后一句，一般人都会笑起来。
　　 这个人中等身材，背稍微有点驼，脸上、手上开始长老年斑，不戴眼镜已经看不清文件上的字，可是一点也不妨碍他的眼睛贼溜溜的，嘴角天然的上翘，不是可爱，而是对社会规则的得心应手。
　　 这个人是高级技师，手很巧，当过班长，当过先进，当过培训老师，还当过专家，参加过国家级大型经验交流会。按照传统干而优则仕的法则，他早就该走上领导岗位了，可是直到今年才当了个临时负责人，比班长稍微高一点，而转过年来就该退休。没什么原因，就是因为他算计人的心眼太多，一般人看见他脊梁骨发凉。
　　 这个人我认识有好几个年头了，在一起喝过酒，吃过肉串，说过笑话，猜过谜语。当然也吵过架，只吵一次就成了仇人，原因不值一提，关键是我们从来不是一路人。有个网友看我侧身的照片，就断言说，你是个清高、孤傲的人。孤傲应该不对，一个平头百姓，有啥好孤傲的。然而，冷冷清清却是真的。干活、拿钱，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目标。然而，要实现这个目标，难度并不低于做一个成功的话剧演员，因为不论你说得有多么真诚，做得有多么到位，人们总是不愿相信：“这个人，又不是缺心眼，哪会心甘情愿一辈子？”
　　 最不相信的就是这个人，他压根就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纯洁的人”！不要说身边的人，就连临时雇用的开车司机都气得哇哇大叫：“从年初到现在，已经告我三次状了，俺俩八竿子打不着，到底为啥！”我跟司机开玩笑：“你算沾便宜了，这个人只要跟你认识，一般要害你十回以上，这儿眼看就结束了，剩下的七次他未必再有机会，你偷着乐吧。”
　　 确实，看看他处心积虑、长满皱纹的脸皮，过早花白的头发，操劳过度的嘴巴，就知道他在这方面有多么努力了。
　　 跟他在一起，所有的毛孔都得打起精神，不然，不是被戏耍就是当了枪杆子。芝麻绿豆大的事也不妨碍他施展种种本领，看着他已经佝偻的脊背，真是让人又气又笑。
　　 于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肯定要发生碰撞的，即使嘴上不说，身上的衣服还是会泄露秘密。有时候我也愤怒，不过转眼就释然。以前跟他认识的人，个个都跑不掉，我也不必太在意。
　　
　　 二
　　 小刘说，这世上好些人怀才不遇，就像李白、杜甫，遭受贬谪，生活困顿，一辈子都不得志。我笑笑，遭受贬谪，生活困顿，何尝不是两位先哲的“遇”？如果没那么多忧患，如果一直生活在膏粱美酒之中，那么这世上不过是多了两个循吏，或者多两个酒徒，就不会有“诗圣”、“诗仙”的传说，中国的诗歌也就不能称其大了。
　　 我知道他想安慰我，但他却不是很了解我，我虽然损失了一些开心的日子，但其他损失并不多，而且因为这个人的激励，古体诗的水平稍有提高。我早就知道，这个人不过是造化的一个仆人，来增加我的失望，让我愈加沮丧而已，而我已经在失望中浸泡得够久了，并不怎么在乎再多那么一点点。
　　 而且，要说怀才不遇，周围人里面没有谁能赶得上这个人。当年好些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人，都成了他的顶头上司，好些弟子晚辈都在他面前神采飞扬，好些智商情商远远不是对手的人，见了他却高傲地不肯抬一下眼皮。而他一把年纪，还要跟小年轻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争名夺利，要堆积笑脸给某些人看。于是，一回到自己的窝里，他就经常破口大骂。羞愤的怒火，早把他的人生烧得所剩无几。
　　 同时，上天对这个人的惩罚也已经足够严厉了，先是一场车祸让他毁容，原来英挺的面貌变得额短、鼻塌。接着一把大火将他家烧了个精光，家人死里逃生。然后是东拼西凑，攒学费送儿子去日本留学，儿子却天天在蛋糕店转悠，连毕业证都没拿到。过了几年，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刚存点钱，一直在家的儿子又自己开公司，租了地，雇了人，置办了十几台电脑，摆出老板的派头，出行就是飞机，下榻就是高级宾馆。结果半年下来，一桩生意都没有做成，只好灰溜溜收场。
　　 这两年，又有存款了，儿子就在北京买了栋房子，眼看着这个人就要退休了，还要替儿子分担四十万元的贷款。而且耳朵半失聪，心脏不好，脊椎不好，腰椎不好，血压高，不敢睡沉，凌晨三点就得起床，怕睡的时间长了，一不留神挂掉。
　　 然而这个人一直在怨别人，从不会怨自己。信誓旦旦地讲，如果下辈子还在这个单位干，就是送礼也要去管安全，管安全多好啊，不出事吃活人，出了事吃死人。
　　 这个人上班就是玩游戏，如果没有能眼睛看到的利润，多大的事都难以驱动他。仿佛发给的工资、奖金都不是人民币，不连带一点责任。而额外的东西，哪怕是别人送的一包烟都弥足珍贵，原则、道义都可以通融。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事事游刃有余，他是推挡高手，他是言辞专家，不论多么不利的局面都一样振振有词，再被动的情况都能转危为安，实在急了就摆老资格：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反正明年就退休，你杀了我吧！
　　 于是，他所领导的这个部门，基本上就是公司行政的盲区，命令在这儿就是废纸，制度就是摆设……
　　 其实，项目部好多人都对他有意见，如果不是当年的老伙计走上领导岗位之后拉了他一把，如果不是按照惯例请神容易送神难，也许他早就被拿掉了。
　　 我对这个人没什么好感，写这样一个人出来，是想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用这个人来领导部门？为什么任由他戗伐我们赖以生存的社会肌体？
　　 中国有五千年的历史，有辽阔的疆域，有灿烂的文明。这个世界上，好些文明古国都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可为什么以姓氏、血缘为主，地域性非常强的汉民族却能紧紧地抱团在一起，几次历尽劫难都能死而复生？是什么力量把一个个看似孤立的宗族串联在一块，然后组成庞大的帝国？
　　 我觉得，除了共同的信念，相近的习俗等精神方面的因素，还有再就是人才管理和使用的因素。从秦始皇建立起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统一帝国开始，这种理念就在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它把南方人安排到北方做官，把沿海人安排到内地，这样不停地穿梭奔忙，加上以后的科举制、兵役制，就将神州大地整合成一个整体。历史上很多皇帝都很短命，很多帝国都没维持多长时间，但是那些士子还在继续奔走，那些官吏还在继续努力。
　　 如果我们这个国家是个巨人，那么他们就是巨人的腰肢，是巨人的脊梁，巨人的血肉。或许巨人的脸谱在变，鞋子在更换，胖瘦程度经常发生变化，然而这些却不曾有更大的改变，所以中国依旧在，中华文明生生不息。
　　 然而这些道理不能说给这个人听，他若是知道了问题的关键，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他早就暗暗卯足了劲，真怕他像燎原的星火，把这古老的大厦点燃、烧尽。
　　
　　 三
　　 办公室的人不多，却分成两派，一派是经常跟着他到处沾便宜，贼吃贼喝的人；另一派是不愿做这种事，也不愿跟他翻脸的人，他掌握着权力，占着上风，只能避让。你总不能因为少了几百块钱就起义吧？总不能因为穿了双小鞋，就不顾家里人的生活来源，把老婆孩子，父母双亲都置之脑后吧？
　　 然而这两部分人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对工作的淡漠。你努力工作，就是在反衬他的懒慢，你勤快务实，就是在证明他的无用无能，你希望通过工作得到别人的认可，后果还用说吗？他那双眼睛，可是从早晨三四点钟就睁开，一直到深夜才会闭上。
　　 于是在这里，最高明的策略就是淡漠。然后这种淡漠又影响到其他方面，进而是对公司前景的怀疑，对做人方法的怀疑。
　　 经史子集中，我最喜欢读《史》，床头就放着《史记》、《汉书》、《后汉书》等。有时候合上书本就想，那些屹立了数百年的朝代，为什么会一个个倒下去？除了一些太过短命的朝代，汉唐这些帝国，都是开国英主的基础上改良再改良，改进再改进，以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好些皇帝大臣都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好些政治精英都在努力维护统治，可还是挡不住要来的结果。课本上说，灭亡是必然的，因为剥削阶级要压迫被剥削阶级，而被剥削阶级一定要反抗，这样，灭亡就不可避免了。可是这两个阶级并不像书上写的那样界限分明，那样清晰明朗，那样一成不变。家财万贯的人家，遇上败家子就成了赤贫，穷光蛋“不幸”捡了块大金砖，就进入了剥削阶级的行列。所谓“寒门产贵子，白户出公卿！”就是在说这件事情。也许一个穷人的叔叔婶婶、远房表舅就是剥削阶级，而弟弟、大伯就是被剥削阶级，他该如何选择亲与疏？如果说受到压迫，他的祖辈不是一直在承受吗？为什么到他这里就不可压制了？而且社会有分工，就像天上有日月星辰那样自然，为什么汉武帝时盗寇遍天下却没有亡国，而王莽倾覆西汉的时候，刘邦的一些子孙甚至直接当了走狗？
　　 有时候觉得，读史书就像在读沈从文的《边城》，里面的女主人公越美丽，越善良，故事越让人期待，就越知道接下去会是个悲剧，所以《边城》好几次下决心都没有读完。然而，对于那些史书，我却坚持读了下来，因为想在里面找一些东西出来。
　　 《大学》中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宋朝的程颢注解说，这里的亲，应当作新。亲民，也就是新民。亲民是工作作风，新民是工作方法。
　　 在公子纠与公子小白夺位的争斗中，公子纠失败被杀，他的主要谋臣管仲被囚禁。然后在齐国的压力下，鲁庄公把管仲关进囚车送回齐国。管仲知道公子小白在鲍叔牙的劝说下要重用他，又怕鲁庄公反悔，为了让役夫尽快赶路，就即兴编歌曲给他们解除疲劳，他们边走边唱，越唱越有劲，结果本来两天的路程一天半就赶到了，让后来派兵杀他的鲁庄公扑了个空。
　　 教役夫唱歌，让他们尽快赶路，这是小范围的新民。
　　 孔子说，自吾有回，门人日益亲。这里的颜回，也是新民，新的是孔子众多的门徒，维护的是夫子的道统。
　　 孔子相鲁三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国人归心、四方客至，这是新民运用于国家。
　　 而美利坚合众国提出的“美国梦”，让全世界的人都趋之若鹜，推动了美国二百年来高歌猛进，成为世界霸主，这是何等的新民手段？
　　 中华民族在改革开放之后，冲破重重阻挠，用了四五十年的时间就让国家变了模样，创造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奇迹之一，又是何等的新民手段？
　　 所谓新民，就是让民众觉得，他每天都充满朝气、充满希望，就是持续保持民众对社会的热情，积极投身到这个社会中来，他们愿用自己的双手把这个社会建设得更美好。
　　 如果新民的新字万古常新，那么秦始皇把江山传承千世万世就不是妄想了。
　　 然而，所有的封建帝国都灭亡了：东汉到了献帝，董卓弄权，李傕郭汜动乱，党阀割据，群雄纷争，东汉政权已经是危若累卵。兴平元年，三辅大旱，皇帝命令开仓放粮，这不但关系到汉政权的威望，还关系到千百万人的性命。然而，就在眼见要溺于大水洪流的时刻，手底下的官员还在克扣粮食，还在中饱私囊，还在持续饿死百姓，直到皇帝亲自坐镇才好转。
　　 明朝崇祯皇帝的时候，境内有声势越来越壮大的李自成、高迎祥的起义军，关外是皇太极的八旗子弟不时进来绕着北京城转一圈，大明朝可以说是内忧外患，岌岌可危。然而，这时候的首辅、大臣在干什么？在忙着整人、排除异己，忙着为保住头上的乌纱帽而混日子。崇祯急得天天跳脚骂人，可是手下人都装聋作哑，随便你咋样，他照样我行我素。
　　 李唐末年并不缺乏能臣智士，也不缺忠贞的臣子，可是终究没谁挽住将倾的大厦；大清的皇帝都几乎个个都能评上劳模，可还是挽不住要倒的一切。
　　 末世都有这样一个特点，社会整体麻木、疲倦、绝望，新民的力量微乎其微，好像有谁在不自觉地消耗着社会的热情，阻挠社会向好的方向不停发展；然而想找出谁来承担责任，却非常困难。
　　 也许有人说，你说的这个人，充其量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而且不是明年就退休了吗？就算折腾，能到天上去？哪里需要这么上纲上线？
　　 我不是危言耸听，古人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掀天之风，起于青萍之末。就像一片树叶的阴影，也许微不足道，可是当阴影越来越稠密，遮住人们眺望美好的眼睛的时候，黑暗就真的来临了。
　　
　　 四
　　 人们在探讨历代王朝兴衰原因的时候，找出了很多原因：昏君、权臣、庸相、宦官、暴政、苛捐、流寇、外贼、上下相蔽、朋党交构，各种原因众说纷纭。然而，却忽略了一个粗壮的因素，那就是富裕。几乎所有朝代都是在最富裕的时候开始走下坡路，富裕是个引子，然后一旦不能保持富裕，利益不能均衡，所有矛盾都暴露出来，然后就走向灭亡，而且这个过程往往非常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