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乞颜若风
　　
　　 国内著名的财经杂志刊登了某食用油联合企业上市的消息，曾经长期主管财经工作的老人戴了花镜拿了放大镜仔细地看，随即陷入到回忆与随想中。
　　 透过那些枯燥的数字与文字，老人似乎嗅到了一丝穿越历史尘烟的淡淡的油香。
　　 就在这时，伴着两声轻轻的敲门声，家庭服务员阿香端着一个食盘轻手轻脚走进书房来。
　　 “少爷，用点茶吧……”阿香轻言细语地说。那食盘里有一只杯子，一壶沏好的红茶，一只盛着四牙切好的月饼的瓷碟，旁边还放着一把银质小叉和一把银质小勺。
　　 “阿香，怎么又叫我少爷啦？”老人眼睛没有离开放大镜，嘴里嘟哝。
　　 “这不没人吗？我一不小心就又叫回去了……”阿香说。“再说，你现在又不是长官，哦，不对，你现在又不是领导干部了，跟俺一样，都是老百姓呐，叫叫少爷也无妨吧？”
　　 老人抬头故作愠怒地从花镜上方瞪了阿香一眼。跟自己年龄相仿的阿香也早就是老太婆了，可她咋看上去好像一点都没变呢？还是那么清爽、干练、紧凑，一头花白的短发照例梳得一丝不苟。
　　 “哦，又到吃月饼的日子了吗？”老人问。
　　 “是啊，明天就是中秋了。”阿香边说边推开了书房的窗户。“少爷你闻闻，这满园子都是桂花香诶！”
　　 “可是我刚才好像闻到了一股油香哩……”老人说。
　　 “每逢佳节倍思亲。少爷这是想老家想大风了吧？”阿香说，仿佛也沉浸到了回忆中。
　　 一位16岁的少年行走在71年前成都平原的烟雨里。经过镇口那棵黄桷树时，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自己的家。那是一座父亲于抗战胜利那年建造的一进三套院儿川西民居风格的略显宏伟的建筑，高大的隔火墙巍然耸立。四合院后面就是父亲的油坊，通过回廊有小门与前院儿相连，以便父亲足不出户就可以照看他的产业。工人师傅们放工时也大多经由那道门回四合院儿吃饭休息。
　　 空气中有好闻的菜籽油的气息。
　　 少年知道，父亲的榨油作坊一如往常，天不见亮就开始生产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一直走了去，再没回过头望过一眼。
　　 少年回到寄宿的县中学，打点好自己的行李，揣着五毛钱盘缠上了路。他预备徒步北上去邻省追寻正在南下的大军。结果他首先遇到了兵败如山倒的国军。败军掳了他，一伙头军兵油子拉他去见长官，打算让他做挑夫。长官本是国军营长，高职低配为嫡系摩托化部队的少校连长，念过军校留过洋军校，也算是见多识广有点知识有点文化的人，一见他就打了掳他的丘八一个嘴巴，说这孩子细皮嫩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但凡有丁点眼水就该知道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么，你拉人家干什么，不是瞎了你的狗眼吗？少年于是对少校谎称兵荒马乱中跟家人走散，正到处寻亲呢。少校说：“我是惜才之人，本想留你在我身边的。见你似有鸿鹄之志，我不拦你。”末了，还送他五个大洋做盘缠。
　　 少年谢过少校，星夜越过战线。在邻省，他遇见了乘胜进击的大军。征兵的干事正与他交谈间，首长来了，干事就报告说来了个小知识分子。首长打着哈哈，摸出一支派克钢笔，说你是高中生，那是大知识分子噢，随便写点字我看看吧。于是他在一张白纸上写“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首长说：“好，好，这字写得真周正。你还会什么？”少年说：“我还会背新民主主义论呢。”首长吃惊。他告诉首长，自己的三哥是川大文学院的学生，那本书是哥哥从省城成都带回家来向进步青年宣讲的。那时哥哥在自家阁楼里宣讲，自己就在阁楼下望风。自己之所以毅然决定北上找大军，也是受哥哥的影响呢。首长拍着他单薄的肩膀，对他赞赏有加，嘱咐干事要好好栽培他，等成都一解放，就送他念步兵学校去。
　　 不久，少年跟了这支铁流迈着强健的步伐摧枯拉朽，重归故里。走过了黄桷树，走过了自家田畴，走过了自家老屋，他看见兄弟们和佣人们工人们拿着小旗站在欢迎大军的人群里。人群中独独不见父亲的影子。车辚辚，马萧萧，少年听见自己的枪刺和水壶碰撞出铿锵的声音。他没有停下脚步，哪怕是跟兄弟们寒暄几句。
　　 随后传来父亲被捕的消息，被捕的原因是乡里几个小混混跟隔壁张姓地主素有积怨，趁机对他用私刑。几个后生用细麻绳把张姓地主的俩拇指绑起来，吊自家房梁上整整一天一夜，张地主嚎啕了一天一夜，终于把麻绳吊断了摔下来像条死狗趴地上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不堪酷刑又不堪继续受辱的他于是在自家的一只大水缸里一头给自己溺死了。以父亲的乐善好施和慎独自律，本来这事跟他没什么关系的，无奈耿直的父亲素来爱打抱不平，忍不住义愤去跟几个后生理论，被昔日生意上的对手暗中告了官，糊里糊涂给抓了去，又不好给定个啥罪名，于是且押着吧。而彼时，换穿苏式制服的少年已是军校学员。父亲是如何得罪人的他可以推想但没打听。父亲的消息他也没告诉任何人。午后他独自来到学校的小树林，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斑驳驳的影子。少年长叹一声，擦干了脸上不经意挂上的泪痕。“父亲啊——唉！”他在心里喊。
　　 少年家境殷实，有成片的田亩和榨油的作坊，父亲在矿上还有股份。传说早年某天，耕读传家的爷爷见一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的青年倒在自家院子外，便好心收留了他，暗中请郎中上门诊治。青年生命力很旺盛，治疗调理三个来月，竟然奇迹般康复了。临走这天，青年在堂屋正中长跪不起向爷爷辞行，口中念念有词：“昔者毛姆放龟而得渡，隋侯救蛇而获珠。小的虽有龟蛇之意而无龟蛇之力，惟愿来生效犬马伺奉先生左右！”之后，少年他们家的家境便一路走好，不管农事还是布匹绸缎以及后来的菜油生意，都是顺风顺水，一路做到了县城、省城。后来有说爷爷救的原本是哥老会的大龙头，也有说不是哥老会大龙头而是当局侦缉周边州县匪患的大卧底。总之被救的是重要人物。家里人送货省城，碰巧被那人远远认出，于是差手下上下疏通，暗中助力，默默回报恩人。此为好人好报的现世版本。
　　 家业传到父亲这里，兄弟几个分分合合，起起落落，父亲声名鹊起，四弟却英年早逝，六弟的生意也日渐陷入了困境。于是父亲修房子时，把四弟、六弟两家悉数安置到了四合院，朝南的房子都让兄弟两家先选先分。末了，为了照顾两家人的自尊心，父亲还声言，房子不是白送他们，而是大家合资修建的，两家各出大米一石作为房款。于是皆大欢喜。
　　 父亲仗义疏财。周济兄弟、乡里，往往出手大方，一掷千金，在家却只准9个孩子麻衣素食过简朴的生活。逢年过节，父亲给自己的工人们吃肉吃鸡蛋，馋得孩子们直咽口水，可父亲就是不准他们动一筷子，衣服鞋袜也是，大孩子穿了小孩子穿，男孩子穿了女孩子接着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种日子，少年其实早已经厌倦了。他逃学、打架、赌博，最喜欢的还是勾留在茶肆听说书。什么隋唐演义、三国演义，少年百听不厌。至于读书嘛，那是在省城念大学的三哥的事情。家里6个男孩子中，就数三哥天资聪颖、忠厚仁义，父亲有心让他继承家业。兄弟姐妹们也觉得天经地义，没有什么不服。而少年乐得清闲，整日价在自己的世界里逍遥自在。除了缺钱，倒也轻松惬意。
　　 赌博和听说书都要花钱呀。家里的财务由妈妈掌管，少年瞅准机会骗得了妈妈的钥匙，私下里配了一把。这样就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金来源。那时佣人阿花的女儿阿香跟自己年岁差不多大小，属于自己的跟屁虫。哥哥在阁楼宣讲革命道理他望风，他进屋偷妈妈的钱阿香望风。这天，家里刚进了账，少年不失时机溜进妈妈的房子，蹑手蹑脚走近两只装钱的大衣柜，预备一如既往神不知鬼不觉地一边取一点。不想这时老爷脚步匆匆地路过，阿香吓坏了，连暗号也忘了发。少年在屋里那个兴奋呐，一兴奋动作就大了一点，只听“哗啦”一声，柜子里的钱币雪崩似地塌落下来。响声立即招来了父亲和佣人。结果他被扎扎实实抽了一顿。
　　 然后少年头也不回地开始了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20年后的一天，深夜听见门响，人到中年的少年拉开门，骨瘦如柴、满面菜色的阿香一声“少爷……”，晕倒在他家门廊里。原来她妈妈阿花在三年困难时期的大饥荒中饿死在了老家的山坡上。阿香依稀听说少爷在省城成都已经做了长官。揣了一只生红薯，赤脚走了两天一夜找了来。昔日的少爷和夫人收留了她，对外只称她是来自乡下的远房表妹。阿香于是像昔日自己的妈妈阿花那样照顾起了一家人的饮食起居，帮助少爷带大了孩子大风，又送走了久病卧床的少夫人，直到后来公家出钱又给家里聘请了一位家庭服务员。阿香坚持少爷和大风的饮食起居她自己料理。她对家庭服务员说，爷俩就好家乡的味道，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不是自己做的，爷俩吃不惯。
　　 25年后的一天，人到中年的昔日少年步入大院儿，突然发现在泔水桶那儿，骑加重永久自行车拉泔水的汉子正跟一帮小子吹牛：“别看我现在这个落魄样，当年可是有名儿的装甲部队的少校连长，知道为啥少校营长当连长吗？我们那是嫡系部队，高职低配！”他觉得这人咋有些似曾相识呢？走近一瞅，破衣烂衫掩不住昔日职业军人挺拔的身板，一顶破草帽下依然目光炯炯神情坚毅恍如昨日那个英俊青年。汉子瞬间也认出了他，两双大手相握，此一时的彼一时，此一地的彼一地，他俩竟然落下泪来。末了他将汉子请进家里，嘱咐阿香做了一桌子好吃的款待。汉子告诉他，自己那年与他分手后，不久就随处于包围中的部队投了降。但在随后的审查中，有人说他是少校连长，照例应按敌伪县团级对待。念他属于随队主动投降，才未做进一步的追究。于是发给路费遣返了。兵荒马乱，加入逃难大军的家人已杳无音讯好几年。返家途中，他在火车上邂逅了一位趁战乱逃离买主家的被拐卖到陕西的本地妇女，跟她双双定居在了成都的近郊，做起了拉泔水贩蔬菜的营生。以后每次汉子前来大院儿拉泔水，他都嘱咐阿香好吃好喝招待一顿，汉子也不时给他们捎带些蔬菜、红薯、香菜、香葱之类的东西，直到几年以后汉子突然消失。
　　 34年后，当年的少年已经斑白了两鬓，成了一位壮年汉子。这天中午，汉子将身子埋在自己宽大办公室一角的牛皮沙发里，望见窗外斑驳的树影，他想到了当年步兵学校的那片林子。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一位17岁的少年有些扭扭捏捏地站在他的门口。那是他儿子大风，穿着他的洗得发白的将校呢军便服，表情有些暧昧，态度有些勉强。
　　 儿子是来向他辞行的。
　　 “这么说你是一定要走啦？”汉子问。
　　 “嗯啦……”儿子说。然后没了言语。
　　 汉子挥挥大手“去吧，走吧，走了就别再回来。”
　　 儿子转身拎了行囊一直走了去，没有回头看一眼。一如汉子自己当年。
　　 “唉，儿子！儿子啊——”他在心里慨叹。
　　 57年前的少年在一次军队的运动会上邂逅了自己的三哥和二姐。他们一个加入了空军，一个加入了海军。社会的洪流浩浩荡荡，就连天资聪颖、忠厚仁义的三哥也没有遂了父亲的心愿。兄妹仨合计着由二姐借休假先期回老家，悄悄去探望探望父亲。这时传来了父亲的死讯。
　　 在以后的几十年中，少年变成了青年，青年变成了壮年。他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生活在父亲的影子中。大大小小的运动中，他都必须为自己的家庭出身以及父亲当年的曾经被捕写各种各样的材料、证明。他像父亲一样越来越固执。他的生活越来越简朴。有一次，儿子在家门口捡了一支自来水笔，既不交公，也不自己用来写作业，而是用一把钳子和一把剪子将钢笔大卸八块做了研究。他勃然大怒，狠狠地抽了儿子，一如当年父亲抽自己。
　　 然后他发现儿子沉默了。回家除了跟阿香亲热亲热，就是关房间里不停地写写画画，从来不和自己交流。高二下学期，儿子突然告诉父亲，不准备考大学了，要跟几个朋友到南方去。
　　 儿子一去经年，音讯全无。父亲整理儿子的房间，发现了满柜子的旧书和钢笔描的绣像。隋唐演义、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聊斋……在一本缎面日记本里，父亲突然发现一张有些发黄的黑白照片。那是自己的父亲，戴着瓜皮帽，神态端庄，目光如炬。
　　 老人收回思绪，将目光重新投在那本财经杂志上。原来，这个上市食用油联合企业的董事长竟然正是自己出走多年的儿子！杂志上同时刊载有记者对儿子大风的专访。儿子的企业生产的系列油品的注册商标是两个篆体的汉字，记者问那两个字的含义。儿子说：“那是我爷爷和我爸爸名字最后一个字的组合。”
　　 老人放下杂志，赶忙让阿香找来纸巾擦拭脸上不经意挂上的泪痕。心里念叨：“父亲啊，咱爷俩71年后终于再见啦！不信您看，在您孙子的心里呐……”
　　
　　 2020.7.20.于成都浣花溪畔风-叶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