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爱书就像走进婚姻的殿堂，一旦爱上，就难言分手。我爱书，不离不弃，一辈子。
　　 一本边缘卷曲缺张少页的高级中学文学课本，让我一直保留至今，尽管泛着时光的黄旧，却充满了触手可烫的温度。
　　 三年级时，村小学的破烂搬到了我家屋后的两间破房子，我爹借给学校做临时库房，不收费。一日，爹在门前干活，打开屋门，要透透气，除去屋内的湿气，我溜进去了，发现一本大32开的书，结结巴巴地念着封皮，除“文学”两个大字，再一行是“高级中学课本”。爹发现了我手放在背后就觉得不对劲，一声呵斥，我只能交出去。眼泪也被声震出来了。爹翻翻，觉得是破烂吧，便塞给我，他默认了我这不规矩的行为。
　　 可能是哪个读过高中的老师丢弃的，书页有水污痕迹。在上初中时，就磕磕绊绊地看完这本书，那时的高中语文课本分为“文学”和“语言”两部分。我最喜欢的是里面《鲁智深拳打镇关西》这篇课文，甚至把主人公鲁智深和村中的屠户王祥爷联系在一起，只是王祥爷长得弱小，配不上的。文学让我注意去观察人，琢磨事，有了文学的眼光。
　　 更多的是我深深佩服鲁智深制服恶人那种嫉恶如仇的“狠劲”，我还记得那段从鲁智深那段欺负恶徒的话：“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解气，霸道，我想着啥时候长大，用自身的底气，喝退邪恶，傲然站立于世界。
　　 夏夜，我们小孩子凑到出村口的路边静听金顺叔讲三国故事。之前也让我们每个人说一段，我就绘声绘色说鲁智深这段，特别喜欢“你自与我切”几个字，还拖着腔调，慢条斯理。金顺叔表扬我说得好，他不吝啬鼓励孩子的话，让我想起就兴奋。
　　 我参加工作以后，将这本书弄成了“线装版”（用白线装订），加上了一个牛皮纸封面，一直作为古籍置于我的书架。
　　 读书的记忆从此始，或许，爱书的习性也就这样养成了。是片纸，只要有字，我都开始喜欢了。
　　
　　 二
　　 我第一次系统接受的文学教育，是拥有了一套高尔基的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是小人书。就是不看内容，书名几个字都是透着诱惑。这样的人生，我向往。只是不喜欢书中人物的胡子，太老。
　　 四年级暑假，我可以走很远的路，独自走亲戚了。我二姨的儿子在石岛，距离他家不远就是石岛新华书店。二姨的儿子给了我五角钱，除了走时塞满了包裹的面食点心，这五角钱很烫手，是巨款。我留不住钱，我早看上书店里的这套连环画版小人书，心早就痒痒了。
　　 付了款，我捧在手心，书店服务员看我迟迟不走，从柜台下撕了一块牛皮纸包裹好，用纸捻儿系住，我才点头离去。卖书的人应该知道怎样爱书。这是我的理儿，但我不说。
　　 我于1974年高中毕业的，那时没有上大学的“妄想”，“社来社去，哪来哪去”，这是我们高中毕业的人生方向，农村就是“我的大学”，与高尔基“我的大学”多么相似，我心无旁骛地憧憬着新生活，一样不乏人生理想。也是这几个字让我在高中毕业以后还是照样没有放弃温习那些学过的东西，就像高尔基钻进柴火垛看书。我一直认为，丰富的社会生活，就是一个人的大学。也没有去想真的有大学会突然像一颗流星落在我的眼前。1977年恢复高考，我看到了大学的影子，不再遥远，不再迷茫。
　　 我一直有一个秘密。考学那天，我怀中一直揣着《我的大学》这本小人书的，希望它可以让我梦想成真。自信不足，把握渺茫，希望给自己一个美好命运的暗示。很多复习的社会青年私下找人“掐算”这次考学的成功率，我没有。
　　 很多时候，没有放弃，就是最好的准备。人生的路上，可能因为一个人，一句话，一个眼神，我们的人生得到了不寻常的改变。我因一本小人书，而改变了人生。文学的力量，不会因是小人书大人书而失去它的价值。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肤浅的认识，我选择了师范学校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我知道文学可以改变我，也可以改变每一个孩子，用文学传播人生的力量，这是我教书的出发动机。
　　 三本小人书早不知在谁手中了，不必在乎，书中的励志故事早就存于我的心底，挥之不去，历练成人生的精华，书依然崭新地存放在我的心扉里。一本小人书，对一个懵懂少年的人生鞭策力量无法估算，留下的记忆是相伴一生的，我不能不缅怀——我的青梅竹马。
　　
　　 三
　　 读书的兴趣让我喜闻书香的意念越发急切了。尤其是我考上高中的那年，我前思后虑，想到了夏夜在路边讲“三国故事”的金顺叔，没有事就去他家坐坐，且帮他收拾院落，让他对我有了好感。一日，将我叫到他的藏书房。从腰带上解下钥匙，打开书箧，哇，我抑制不住兴奋，金顺叔瞪我一眼，说，不准出声！那是一个禁书的时代，他怕墙外有耳。
　　 他给我“借书约法”几条：不准污损，不准乱涂，不准公开，不准超过半月。这是约法四章。好在读高中时，没有什么学业水平开始，我专心地啃了一年的课外书。
　　 翻开《三国演义》，那出“空城计”，让我的性子多了一份沉稳；读《西游记》，对孙悟空藏匿于铁扇公主肚子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打开《古今传奇》，被“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故事弄得如醉如痴；夜读《彭公案》《施公案》，让我对迷魂烟有着十分的兴趣，去问化学老师其中都有什么化学成分。禁书《大八义》《小八义》，让我有了想学“草上飞”苗秀苗云光的绝尘功夫；一部《封神榜》，由衷欣佩“土行孙”的穿地日行千里之武功。那些文言，不是障碍，囫囵吞枣也是读书，后来我想到了五柳先生的“好读书不求甚解”的观点，来原谅和掩饰自己肢解那些原著的错误。
　　 我读《水浒传》，还特别羡慕其中的“阮氏三雄”，独立舟头，潜水巡行，无所不能。这三个人物居然影响了我的报考志愿，第一志愿选择了某校的轮机驾驶与航海。而且我于2004年还专程随朋友（梁山人，名马文生）前往东平县的石碣村，凭吊小二小五小七三位好汉，祭奠水上英雄。这样的理想方向选择不能不说是幼稚的，除此，生活在大海边的我热爱大海，也是决定我选择的原因。
　　 读书可以萌生理想，无法说我的理想就是怎么远大，但很丰满。书，对我选择人生方向产生了作用。
　　
　　 四
　　 困难的日子爱书的故事，更让我终生难忘。
　　 1979年的秋天，我在烟台上学已经一年了。我和班长守武很要好，他家的经济条件不错，也时常在饭食上接济我。一日，我们乘车前往在市中心的新华书店，我趁着他买票的档口，猫腰溜到了公交车最后。下车了，我告诉他没有买票。他气得不说话。我们是扑着书店去的，今天有打折书，很诱惑我们。我身上只有一块二，全让我淘书了。例如，鲁迅的一本《朝花夕拾》一角四分，打折只要7分钱。我捡了一抱便宜书，没有钱返回了，也是身无分文的守武陪我步行，十里路，一路听着他的“斗私批修”言论，说一个优秀的人就不应该逃票，我实在讨厌了，便顶撞了他一句：你去我家看看，我妈妈跪在地里复收地瓜！当然这不是合适的理由，他看着一个不成熟的读书人，无奈。
　　 他的眼泪也簌簌落下，不再炮轰我的错误。来了一路公交车，他跑到前车门，拿出4分钱，要给我补票，被售票员笑着推下车。他原来藏着钱，为我救赎。
　　 一块多钱，可以买到近三十几个烟台烤饼，学校定量供应伙食，因年轻饭量大每日都要到校门口买烤饼，想想，得20几天饿肚皮不能管饱，看看怀中揣着的书，守武笑道，书就是我们的面包，就是烤饼。
　　 他表示，20天决不从烤饼铺子门前过。
　　 后来，他向我道歉，宽慰我说，逃票一次不能定性为坏人。我补充说，为了读这些便宜书，我们原谅自己吧。
　　
　　 五
　　 教书二十年后的2000年我又做了一回学生，进修于北京教育学院，历时半年，八月结业。想给妻子女儿捎点京城的稀罕物，可看看两个蛇皮旅行袋鼓鼓囊囊的，就放弃了。
　　 除了学院派发的进修教材，我还去赶在民族园举办的大型书市，买了五十几本打折书。
　　 最满意的有《第三只眼睛看美国》《第三只眼看世界》。两本书不是姊妹篇，但给了我很多教育思考，启迪了我对教育对学生态度的反思。
　　 “在美国，不能说的话多着呢！”这是作者的告诫，也是对所谓民主的讥讽。我想到了教育，伤害学生的话也应该很多，我萌生了想法，曾经着手写过《一个老师不能说的话》。那篇《岁末让利一百万》，让我想到了年终学生放寒假，我应该给他们什么的问题，我别出心裁地给孩子们准备了每人一张我手书的奖状和精彩的赠言，让学生带着优点回家过年。很多学生都很怀念那段跟我读书的时光，也许，这就是给我的奖赏吧。
　　 从此，我有了批评的眼光，有了用第三只眼看学生的视觉，做出很多超越平常的事。书，给了我不一样的精彩世界。
　　 为将这些书运回老家，我经历了一段“筚路蓝缕”的艰辛。打出租车从京城的北四环联合大学到了北京站的对面，140多斤重的两个箱包让我不堪负重，顾不得脸面，将小白褂脱下系在包裹上，咬着牙走上过街天桥。一农民工样子的青年说，出十块钱，帮你送到站内。我不舍得，摇摇头。心中自语自嘲，我是大学者，学者就应该学富五车。回到家，妻子笑我迂腐，买那么多的破书旧纸干什么，我翻开一本书，让她闻闻书香。因为我理屈词穷了。
　　 退休了，我还想好好读书，将未来的日子用书香抹一遍。说真的，静下心来读书，对于讨生活的人来说都很不容易了，退闲的日子可供我挥霍，怎么读书都不为过。这两年，几次住院手术，住院的日子很寂寞，食物要绝对控制，但精神食欲无法控制。市立医院左首有一“天赐书店”，真是天不负我啊，赐我良机。每次手术我都提前备好可看的书，每次十几本。护士小姑娘认识我的就说，从来用不着叮嘱不能外出，病房成了xx床的书房，我们进入得敲门了。
　　 老妻抱怨地说，哪里插得上手铺床整理床单，连陪床的也被开除了。这话不假。铺满床的书，都是我的伴。不允许“第三者”“插手”。我陶醉在那些作者精美的文字里，不去想疾病如何如何，也让妻子免去了担心。
　　 是啊，认识台湾作家张晓风吧？她说，病中的人就像雨夜里的那只鸟儿，“抖动它潮湿的羽毛和潮湿的叹息……”（《春俎》）我找到一个窝巢，抖落身上的雨珠，为的是轻便行路若鸟纷飞。
　　 医家身世的散文家毕淑敏说，“医院是一个缓慢的地方”（《教你生病》），一个再怎么风风火火的人，到了这里都应该变得绅士一些了。是啊，陶情养性，需要一个安静的所在，我找到了一处白色的桃源，徜徉其间，性子迟缓下来了，用不着念叨着“佩韦以自缓”来告诫自己了。
　　 走进医院，似乎我们都有着负重恐惧的心理，我也是。作家朱成玉的几句话给了我启发。在病榻上是给我们“捡起撒进沙子里的大米”，“一粒一粒捡着大米，感觉很神圣，仿佛在为自己的灵魂做一场瑜伽”。（《为灵魂做一场瑜伽》）缱绻慵懒，无所事事，专心捡起曾经失去的“大米”，而不是一味在乎“祛病疗疾”，能够看淡一场病魇的来临，这是怎样的心理疗法啊。
　　 优雅地捡起生命的信念，虔诚地呵护着生命的每一粒细胞，就像淘沙捡米，耐心，从容，都属于生命应该拥有的，或许过去我们不曾珍惜，如今就要做足这门功课。
　　 病患者难以摆脱对病的思虑，但这些作家的思虑，引导着我，我叹息一声，要缓慢一点，我要捡拾起曾经的落下，要不躁不急。无声的意传，耐心的开导，每个字都变得温润起来，我不能拒绝。每一次住院，都是一次灵魂的旅行，可能这是我战胜疾病的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书，消除了“白色恐怖”，书声在潜处汩汩而来，滋润着灵魂。
　　
　　 六
　　 每一段时光都不应该辜负，哪怕生命患疾，本不该光顾我们身体的，却不邀而至，那就好好体会这段时光的别样吧。雨滴，我们可以仰天捧住；不幸，我们也要接住，在手心里慢慢融化。
　　 这两年，动不动就要开车跑市立医院复查，每次都要等一上午才可以看到化验结果，这段时间我给了“天赐书店”，书店老板是个胖乎乎的青年，熟悉了，我买书都是八折。他叫我是“散文大叔”。因为我专买店里的散文书，他每次进货，都要问有没有新的散文书本，他都记得给我留下一套。
　　 再无负累之苦了。我的汽车后备箱成了我的小书库，富有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乘我车的朋友说，从来不用发愁在我车里坐着感到寂寞孤单，我开车，乘车人读着书，我笑道，这是流动阅览室。
　　 有意思的是，本来很厌倦语文课的外孙居然做了班级语文课代表，她说，就是看了我书橱床下的散文书，写作文成了她最拿手的项。
　　 爱书，一辈子。我无法说出读书给了我什么，让我有什么样的惊人变化，但我可以说，没有这些爱书读书的经历，我的人生履历是会苍白的。
　　 爱，也从来不会使人变坏变俗。我想爱书更是如此。“书卷多情似故人”，每每念起关于爱书的往事，宛若眼前走来故人，嘤嘤笑语甚入耳，呢喃声声走心来。
　　 有时，我想，再怎么亲密的人也没有义务去懂你，但在书中你可以找到懂你心思的文字。这就是爱书的理由，即使算不上知音，却有目光接触的刹那间的熟悉与亲切。
　　 爱书吧，一个爱书的人的人生可以用书穿起来，就是再平淡的人生也如珠玑一般了。我想，这样的人生起码不是散乱无章的吧。
　　
　　 2020年6月2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