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流火。
　　 高考成绩发榜已经过了些日子。
　　 刚发榜时，父亲知晓儿子的成绩依旧没过那条划分命运的分数线。他回消息给家里：让儿子再复读。母亲回道：那你又得多受累一年。父亲回声：为了他的前途，我认。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接到有关儿子的任何消息。
　　 已到八月，晚上，闷热不减。
　　 轮到父亲这班人上夜班。他们一帮人脱光膀子，依然汗流浃背。他们脚上的鞋子满是泥泥水水，看不清原样，迈一步，噗嗤响一声。
　　 父亲的手机突地响起来，他擦擦腾出来的手，埋怨：“大半夜不睡觉，折腾。”
　　 家里说，儿子明早到工地。
　　
　　 二
　　 太阳当头照。花儿对着儿子笑。儿子愁眉苦脸。
　　 父亲抬眼瞅准高他半头的儿子。
　　 父亲已经摘掉安全帽，糊糊弄弄地洗了澡。头上受安全帽勒箍的一圈痕迹很清晰。头发湿答答贴在额前，有几缕灰发翘起来，风也吹不动。格子衬衣扣子扣得严谨。黄胶鞋很干净，侧面张着嘴，小脚趾露在看不出颜色的袜子外。
　　 父亲对儿子说：“我定了单间。”
　　 儿子从知道了高考成绩，人就一直蔫头蔫脑。他觉得对不起父亲，他要跟父亲一起干活、挣钱。
　　 儿子跟在父亲身后，准备说出这些话。
　　
　　 三
　　 一个大院子，圈着一堆简单的房舍，院子里一群鸟儿噗噜噜飞出去。一会儿，又噗噜噜飞回来。不远处，高楼林立，与这里对比鲜明。
　　 父亲定的单间就是单间，简单到两张单人床分开靠两墙。连把椅子都没有。
　　 酒菜摆上床头厨拼成的饭桌。房间再转不开身。
　　 父亲示意儿子坐下，可以开吃。
　　 这才几天，原本精气神十足的儿子，头发乱成一窝草。原本红润的脸颊瘪了。父亲心疼儿子，从背后拿出烟袋锅点上，他始终坚持一个信念。
　　 父亲盘腿坐在床上。一支烟锅被抽得嘶嘶啦啦地响。他看着儿子甩开腮帮子，没人样地吞咽。
　　 父亲唯一觉得欣慰的是儿子没有吧唧嘴，吃相还算看过眼。这可是从上立下的规矩。父亲心里说，无规矩不成方圆。
　　 儿子咕嘟咕嘟地嘴对着啤酒瓶子干。第一瓶已经见底，第二瓶也到了瓶子底部，眼见就要空出来。炸鸡在桌上剩一堆骨头。
　　 儿子吞咽的速度慢了。
　　 父亲的一锅烟也快吧唧完了。
　　 儿子用衣袖抹抹嘴。“爸，你还不吃？”
　　 父亲放下烟袋锅。“你不饿了吧！”父亲同时吐出最后一口烟。
　　 “嗯！”儿子咽下最后一口饭。
　　 父亲冷不丁蹿过拼成的饭桌，抽出腰带。一下，一下……狠劲抽打儿子。
　　 儿子对突如其来的鞭挞，没有防备。腰带实实在在打在他的肚子上，落痕仿若粗粗的蚯蚓。
　　 儿子呲牙咧嘴地转个身，没有求饶，也没有眼泪。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父亲打累了，慢慢地停下来。他哆嗦着双手提溜起掉在脚踝处的裤子。
　　 “疼么？”父亲问。
　　 “嗯。”儿子答。
　　 “你是肉疼。我也疼。”父亲指着自己的心脏，“我是这里疼。”
　　 儿子躺直身子，看着父亲。
　　 “我不想再给家里添麻烦。像你这样也可以养活自己。”儿子终于吐出胸中块垒，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父亲的脸上挂满水珠。眼睛里也有水珠滚出来。
　　 “你，说得屁话！走，去你该去的地方。”父亲还是坚持。
　　 “我再去复读就三年了。”儿子胡茬青阴阴，他涨红了脸，睁开的眼睛里也红。
　　 “三年，四年，五年……又如何。”父亲嘴里的唾沫横飞，他坚持说着：“你瞪大眼睛看看，看看这些高楼大厦，看看过往人等。这里有我待还不够吗？还得搭上你个下一辈。难不成我们世世辈辈都这样。”
　　 父亲粗糙的手掌有力道地落在饭桌上，剩菜剩饭受不了，蹦起又落下。菜汤泼洒出来，从桌上嘀嗒到地上，汪了一滩色彩。
　　 儿子赖在床上，倔强直挺。
　　 “走，快点。”父亲的眉眼局促不安，嘴里催促着。
　　 “就不。”儿子还是直挺挺：“你这样能活，我也能。”
　　 “好小子，有个性。我给你讲个听来的故事：有个记者问放羊娃:你放羊为了什么?放羊娃:赚钱。记者又问:你赚钱为了什么?放羊娃:娶媳妇。记者继续问:你娶媳妇为了什么?放羊娃:生娃。记者不死心还问:生了娃干什么？放羊娃:放羊。我们也这样？”父亲弯下腰，手压着胃部。面部的水珠乱成地上的一滩水。
　　 儿子看到，害怕了：“爸，你没事吧？”
　　 “只要你回学校，我就没事。”父亲忍耐地吸着气。
　　 “好，好！我这就回。”儿子从床上弹起来。他忽然想明白了，自己不可以重复父亲的生活。
　　 “等等我。”父亲伸手扯住儿子。他急急地吃点剩菜剩饭。
　　 “走。”父亲这次发话夹有些许东山再起的劲头。
　　 “我知道去学校的路。又不是第一次。您就甭跟着了。”儿子心疼父亲，想要他歇歇。
　　 “去理发馆。看着你那一窝草的头。没个人样，闹心。”父亲有了笑模样，直了直身体。
　　 “还疼吗？”父亲的声音添了关切。
　　 “疼。可，心不堵了。要是祖祖辈辈都一样，社会就不能进步了。”儿子的心豁然开朗，眼睛里满是希望：“您说得对。我一定考上大学。做一个有用的人。”
　　 父亲欣慰的笑了：“哎，你啊，早这样想，何至于我累得肩膀疼。”
　　 儿子嘿嘿一乐：“您就不能少使点劲。”
　　 父亲一听这话，脖颈子伸出老长：“少使劲，你能开窍。”
　　 儿子摸摸痛处，他知道父亲开始的几下确实打得他肉疼，那是恨铁不成钢。父亲越到后面打得越轻，父亲是不舍得，他懂。但儿子还是附和着：“也是哈。”
　　
　　 四
　　 天空湛蓝，那群鸟儿叽叽喳喳地又飞过，老鸟发出信号，招呼幼子。
　　 父亲看到此情此景，伸手握住儿子的手。
　　 儿子感觉父亲粗糙的手掌宽厚有力又有温度。他脚底升腾的力气燃烧着父子俩的希冀。
　　 儿子也望见了鸟儿。他想，小鸟应该比老鸟飞得更高，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