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飞越蓝天(小说)
飞越蓝天
一
那是最后幸存的一座大棚了。
这座棚曾经辉煌过一段时期,它是西梁村修建起的第一座大棚,曾带动全乡蔬菜种植业的迅猛发展。使单金成从贫穷走向了富裕,一度位居整个白杨河乡独一无二的蔬菜大王。
紧接着,乡上号召种植大棚蔬菜,给每个棚补贴八千元。他拿出家里的全部积蓄,在村上一下修建了二十座大棚,当起了名符其实的蔬菜大王。当时生意的那种火爆是单金成不曾想象的。他和媳妇美芳负责管理,往外批发蔬菜。棚内种菜、锄草、施肥、打药及采摘都是雇人干。每天,县城劳务公司会拉来一到两客车民工到他的大棚务工,他和美芳忙得昏天黑地,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
美芳除了协助他处理一些他顾不上管的事,再就是帮他整理钱和精心地伺候他。发完菜后,单金成的背包就会装满一背包大钱、小钱和零钱,其中零钱居多。那些钱乱七八糟地揉做一团,鼓鼓攘攘地塞在背包里,她得一张张归类,捋平整,把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十块、五块的分类叠好。然后点数,够一百张了扎成一梱。最头疼的是两块、一块的,那些拉菜的小商贩使用这样的零钱居多。毛毛钱她干脆不数、不整理,把它们抓进一个大纸箱子里,完全冷落起来。开始的时候,美芳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数钱了。她盼着早点把棚里和家务弄完,便兴高采烈地赶忙数钱。每当把手伸进钱包,触摸到一张张能买来世界上任何东西的钱时,她便不由自主地心花怒放,心里像被灌满了蜜。那种数钱的感觉真好,令她兴奋不已。但,那种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她便对这种琐碎的工作厌倦了,她的胃里也起了连锁反应:恶心,翻江倒海,直想呕吐。她怕了这项工作,可又不得不干。她的钱必须存在银行,积少成多,零存整取。不整理好,银行是不会受理的。其次,银行工作人员整理着她整理的不太规范的钱,她得坐在那里等一个小时。那是浪费她的时间啊!她那有那么多的闲时间可以浪费?于是,整理钱时,她便带上一个大口罩,尽量让钱上沾染的汗味、霉味、臭味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杂气味尽量少进入她的呼吸道。也顺便把钱整理齐整。
美芳会准点准时地给单金成做饭,花祥翻新,每天的饭都不重复。她拿出自己从小跟母亲学下的绝活,施展出自己全身的本事,把饭做得色、香、味俱佳,使单金成在疲累之后得到有效的补充。她在照顾丈夫上真正用了心。早晨起床,她便给丈夫打好了洗脸水,牙膏挤在牙刷上。到点了,喊醒丈夫,等他洗涮过,一杯热茶便递到了丈夫的手中。早饭更是不含糊,炒菜、稀粥、溜馍馍。总之,一日三餐都极为讲究。如今,单金成成了她的摇钱树,她的精力和心思全部用在了伺候他上。她喜欢他每天为她背回的那一背包钱,尽管数钱数到让她恶心,她还是特别喜欢钱。
二
美芳奔忙在蔬菜大棚和家之间,有一点空闲时间便去数钱。单金成背回来的那包钱太零乱了,让她数着心生烦燥。可这项工作再烦也得干,也只有她干。男人忙得除了吃饭很少回家,最忙的时候给她打电话,让她把饭送到大棚吃,他哪有时间帮她数钱啊?
美芳快乐地奔忙着。那种快感只有她能够体会到,而且体会得最深。大棚让她改变了经济条件,那一棚连一棚生机盈然的绿色点燃了她的希望,实现了她的梦想。她为梦想而劳累、奔波,再苦再累,内心都是甜蜜的。
可是,甜中也有酸。爱倒事非的胡小梅悄悄告诉她:“单金成和劳务公司的田莉来往密切,两人眉来眼去,常在一块吃饭喝酒。”
还有人看到:“一次他和田莉从宾馆一齐走了出来。”
听到这些,美芳没有说什么,只是心中酸酸的,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可这只是道听途说,又没有真凭实据。再说了,他要用田莉的民工,而田莉要在他的大棚挣钱,两人走得近点也无可非议。那事,她干脆不管它,她只是留心自己的男人有没有什么变化。
美芳发现,单金成还和从前一样,把背回的钱给她一交,该干啥还是干啥,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她想:“何必管那么多,自寻烦恼呢?”她很快调整了心态,让自己沉浸在数钱的快乐之中。
这种美好的、令她飘飘然的感觉持续了近两年,她便感到,单金成背包往回背的钱在逐日减少。她敏锐地感到:“这种现像的出现,一定是哪方面出现问题了。不是大棚就是老公。要不就和田莉有关系。”
她留心观察着老公,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和脸部、情绪上产生的微妙变化,并没有发现什么。只是听老公常常埋怨:“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蔬菜市场受到关内市场的影响,一天比一天不景气了。那些从几千公里、上万公里拉来的菜竟然比本地的菜还要便宜,他原先的那些客户呆在市场就可批发到既新鲜又便宜的各类蔬菜,完全不用跑几十公里的山路,排队批发他的蔬菜。要想扭转这种局面,必须降价销售自己的大棚蔬菜,可那样就只有赔钱往出发了。单金成投资到大棚的几十万资金还没有完全收回来,再便宜处理大棚蔬菜,本钱根本没法收回。可是,成熟的蔬菜容不得他有丝毫的犹豫,菜不发掉,只有烂掉、倒掉,将无法变成一分钱。他只好以比市场批发价低一点的价格处理自己的蔬菜。虽然亏本很多,但也比烂掉、倒掉强多了。
美芳建议:赶快把大棚卖掉或者承包出去,甩掉这个沉重的包袱,再拖下去,把前期投资的钱都得搭进去,无法收回本钱了。
可是,生意越不景气越难做。别说卖棚了,连低价承包的人也没有。开始的时候,村民看到他生意火爆,纷纷要承包他的大棚,让他坐着当老板,光点票子就行了。不想,才短短两年市场经济就产生了飞跃的发展,直接冲击着他的大棚蔬菜的销售,大有把他挤出市场的可能。
单金成仔细核算了成本,咋算都是赔钱。继续将菜种下去,赔。不种,还是赔。不种还赔得少一点。他现在种也不是,不种也不是。真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了。
三
美芳失去了数钱的快乐,心情逐渐沉闷起来。单金成已不是用背包往回背钱了,而是从自己的衣兜里往出掏钱,把仅有的收入都全部交给美芳,由她支配。
美芳清闲了很多,她厌倦的那种散发在钱上的气味已闻不到了。那种感觉让她很留恋。她后悔当时怎么会没有好好珍惜呢?现在想找到那种感觉,已经找不到了。它也许永远离她而去,无法回归了。
她变得心灰意懒,对单金成失去了信心,整天抱着手机,和网友上网聊天。单金成回家吃饭,锅是空的。案板上、饭桌上没有任何可吃的食物。就连暖瓶也是空的,开水也没一滴。他不由地摇摇头,望一眼只顾低头玩手机的美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单金成清楚,随着大棚蔬菜的滞销,美芳变了。她像换了个人似的,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其实,谁不想把日子往好里过,谁不想多挣钱啊!修建的棚投资收不回来,菜赔掉了。可谁能控制市场行情呢?怪谁?谁都怪不了,只能怪自己机会没有把握好。但,没往出承包大棚,卖大棚都是为了多挣钱啊!
他没吱声。他知道:她烦着呢!他也知道:自己比她还烦。菜赔掉了,修下的大棚成了废弃之物。那个曾经红极一时,令无数人羡慕的大棚,失去了它的经济价值,像一排排耸立的障碍物,整齐地排列在那里,显得灰暗而没有生气。大棚内的那片绿色早已荡然无存,只有靠他住房的大门边第一个修建起来的大棚还透出葱笼和生机,那是唯一还在种菜的一个大棚了。现在,老板是他,菜农也是他。他独自坚守着那片绿色,坚守着最后的那块阵地。
大棚蔬菜彻底地搞失败了,他的心也空落落的像失去了支撑点。他曾总结过经验,找过失败的原因,归根结底,是现在的发展节奏太快了,他无法跟上时代的步阀。这能怪谁?谁都怪不了。他能向美芳撒气吗?不能。她变成现在这样,都是自己造成的呀!
“唉。”单金成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从碗橱里取出一个馒头啃起来。他故意把嚼馒头的声音弄得很大,以引起美芳的注意。美芳只是把眉头皱了皱,眼睛一直盯住手机的屏幕,用右手的食指在屏面上飞速地划动着,连眼睛的余光也没向这边投射一下。他在心里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由狠狠地暗骂一声:“赚穷爱富的骚孔雀,你把我当成空气了吗?”
单金成顺手拿起美芳喝剩下的半瓶矿泉水,仰起头一口气喝干。
他想问问美芳:“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却见她两眼专注地盯住手机,看得入了神,把要问她的话又憋回肚里了。他无趣地呆站了一会儿,就像一位客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新环境,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感到浑身被刺扎了一般,产生了一种隐痛和不自在,尴尬之极,终于无趣地离开了自己的家。
四
单金成走出院门,在靠近院墙的大棚边坐了下来。这是他最后的一个棚了,也就是说是他坚守在村子里的最后一片绿色土地了。他其它的责任田全被那二十座大棚占据着,变成了荒废的土地。只有这座大棚,还能证实他在村里还有土地,他还是村子的一分子,继而证实他的存在和价值。曾经的辉煌变成了淡淡的回忆,一去不复返了,他只有从这片绿色里才能找到一些宽慰和一种土地带给他的踏实感。
这座棚似乎已维持不了他和美芳正常的生活和开销了,但他还是不想放弃。他不想既当了留守农民又当上失去土地的农民,他对土地有着深深的爱和眷恋。但不久,村上搞起了滴灌,把管道全部铺在地下,他唯一的一个大棚蔬菜也因浇不上水而荒废,他顿时变成闲人一个了。
这时,他才真正感到了寂寞和孤单。
他打电话给田莉,要求到她的劳务派遣公司打工。田莉“咯咯”笑着,笑声犹如银铃一般,震荡着他的耳膜“嗡嗡”直响:“哟,单老板,别再开我的玩笑了,你那么大的老板,我可用不起。”
单金成低三下四地说:“啥老板呀,赔得快要饭了。看在我们的交情上,就给我找点活吧。”
田莉止住了笑,认真地说:“实在没有你干的事情。明年我要在白杨河乡成立一个分公司,到时候,你来给我当经理。好吗?”
单金成不由地火了:“我让你解决眼前的困难,你却一下把我支了个远。用那种没影子的事来搪塞我。我生意好的时候,你为了挣钱,恨不得睡到我的床上,把身子给了我呢!现在,你牛什么牛?人,为什么会这么势力呢?”
五
美芳从床下拖出了那些被冷落的大纸箱。一共五个呢。大纸箱已布满了一层尘土,一股刺鼻的灰尘扑面而起,直扑向她的脸。她皱皱眉,眼睛向窗外扫了一下,看到远近无人,不由地重重叹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来到门边,稍微犹豫了一下,便果断地把门反扣上了,她又拉下了窗帘,仔细地检查了一下窗帘的结合部,直到确认从里边看不到外面的一切了,便转身拿起一块湿抹布,蹲下身去擦纸箱上的尘土。
那几个大纸箱子被她扔到床下有些年月了,不是急用钱,她根本想不到它。现在,单金成从口袋里只能掏出擦屁股的手纸,那种带图案的纸片一张也掏不出来了,她只有自己想办法。她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私房钱,生活还是没得到一丝转机,她才想起了那几个大纸箱子。看到它,她不由地感到一阵心寒!日子怎么过成这样了呢?
她打开纸箱,一股腐酸的霉味扑鼻而来,她不由地捂住嘴猛咳起来,胃里也像翻江倒海一般汹涌澎湃,使她猛烈地一阵干呕。她稍适应了那种气味,便伸手进去,抓起了那些零钱,翻找着大点的纸币。没有。最大的是五角钱,还有两角、一角、五分的。她不由地生出了一股无名火,把那几个大纸箱子几脚便踢到了床里边。
“嗵。嗵。嗵。”猛然响起了一个沉重的推门声。她不由惊吓得一阵心跳。待心跳平稳下来,她走到门口问:“谁?”
外面传进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是我。大白天的,扣的什么门?”
美芳听出来了,是开渡假村的老刘。她拉开门。
老刘进屋,两眼在房中搜寻着,像在找什么可疑之物。最后,他把眼光落在了床下。“他藏在哪里?”语调生冷得就像在审贼。
美芳不由地惊惧地问:“谁?”
老刘一步跨过去,猛然掀起了床罩。那几个装了满满的毛毛钱的大纸箱子便露出来了。他不由用手扇了扇飞扬而起的灰尘,站起身,疼爱地望着美芳,意味深长地说:“没钱花了?给哥哥说一声嘛,这些破烂钱怎么拿出去花?”
老刘边说边向美芳靠过去。一手从兜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递给美芳,一手把美芳揽在怀里,紧紧抱了起来。
美芳猛地挣脱他的怀抱,气愤地说:“你要干什么?”
老刘厚着脸皮说:“大美女,你就让我亲亲你吧,这么多年了,我做梦都想着你,想得整晚上睡不着觉。我的脑子里全是你的影子,你把我的魂勾走了,你把我折磨得好苦啊!”
美芳后退着,望着一步步逼近的老刘,瞪着眼喊:“谁让你想了?你走。滚出去。你滚啊!牲口东西。”
老刘一个猛扑把她摁倒在床上,随即压上去。他举着那叠钞票,把钞票拍在她直挺浑圆的乳房上,冷笑着说:“你只要答应我,这些钱就是你的。还有,你需要买什么,我都能满足你。”
